刘客对于自己的爷爷感情很复杂,有崇拜,有感恩,也有惧怕,甚至有一些怨恨。
小时候的刘客,聪明伶俐,学习优异,在爷爷眼中,他是长子长孙,是全家人的希望和骄傲。那时的爷爷,在刘客眼中,是指路的明灯,是避风的港湾,是永远的依靠。
但在刘客即将进入大学的那一年,他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强势,和对家中一切的操控。
那年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当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的跑回家时,看到的不是一张张替他高兴的笑脸。而是父亲抱歉的苦笑,母亲心疼的眼泪。
而后他在书房见到了一直等着他的爷爷。爷爷一脸笑容的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他一张入伍通知书,然后对他说:“你长大了。”
是的,他长大了,那年他十八岁,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所以他想要成年人的自由。愤怒摧毁了他的理智,他当场撕了入伍通知书,摔了他面前的茶杯,抱着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夺门而出。
他不想当兵,他想上大学。学校是他寒窗苦读考上的,没有依靠任何人。所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上大学的权力。但他的爷爷非但剥夺了他的权力,而且还给了他为人民服务的义务。而且还成功了。
不是刘客没有反抗,而是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投降”了他的爷爷。包括对爷爷言听计从的父亲,对他慈爱关怀的母亲,对爷爷颇有微辞的外公外婆,对他视若己出的姑父姑姑,对爷爷不置一词两个舅舅,对他异常疼爱的叔叔婶婶。全部劝他应该听爷爷的话。甚至包括辛勤教导他的班主任,和无话不谈的好友同学,都来劝他。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身边曾经熟悉的人,让他感觉到的却是如此的陌生。但他并没有屈服。没有人帮他支付上学的费用,他可以自己去赚。
所以,他孤身离开了家。到县城一个餐馆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暑假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可以赚够上半年的学费,生活费可以到学校后,边学习边打工。
但他还是低估了爷爷让他入伍的决心,和爷爷所掌握的能量。他工作的第二天,就被餐馆老板毫无缘由的辞退了。他不死心的又找了好几份工作,但没有一份得到录用。其中,竟有一个面试他的老板,温和的握着他的手,一脸好心的劝他回家去,向他爷爷承认错误。
他顿时就怒了。甩开那位老板的手,一路跑回家,闯进爷爷的书房,跳着脚,拍着桌子,痛哭流涕的大声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你有你的责任!”爷爷微笑的对他说道。
“你当了一辈子兵,我爸当了半辈子兵,为什么我也要去当兵?法律没有规定我也要去当兵!”
“当兵只是过程,不是你的责任!”爷爷解释道。
“那我责任是什么?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不想知道,我不稀罕知道,我想去上学,是我自己努力考上的。我要去上学……”他说着慢慢泣不成声。
“去收拾收拾吧,三天后,你父亲送你入伍!”
“你,你,我,我……”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了一夜,哭了半夜。
三天后,刘客当了兵,入了伍。认命后的刘客,在部队生活了几个月发现,军营生活并没有那么让他厌恶,甚至他开始慢慢喜欢上,由规矩和纪律打造出来的集体生活。他似乎觉得自己可以像父亲那样,在爷爷的逼迫下,在军营扎根发芽。
所以,他努力向军队靠拢。当两年义务兵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已经顺利考上了外地一所军事院校。这次他谁都没有透露,连每个月都来看他的母亲都只字未提。
但还是被爷爷知道了。爷爷通过母亲告诉他,“复原回家”。
这次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顺从。没有反抗,是因为他明知必输。军营是爷爷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爷爷在这里的能量比在外面要大得多。没有顺从,是因为他不想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事无巨细都听爷爷的,一辈子活在爷爷的阴影之下。
在与战友们大醉一场后,他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间,只有高中文凭的他,做过很多工作,吃过很多苦,最后终于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稳定了下来。
贷款买了房,找了个相貌一般,内心柔软的女孩,准备再努力两年买了车后,就结婚。但还是被爷爷打乱了计划。
“回来吧,你该承担你的责任了。”爷爷给他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十二年来,他和爷爷唯一的一次直接交流。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安排了一下工作,踏上了回乡的列车。这也是他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
当他到达家门口,看到门前白发苍苍,身体瘦弱的爷爷,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他缓缓来到爷爷面前,直视爷爷的双目,哽咽着说道:“孙儿回来了!”
同样双眼泛着泪花的爷爷,哆嗦着说道:“回来好,回来好!”
这是刘客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眼泪,也是唯一一次。心中也许还是有恨吧,十八岁之前的崇敬和骄傲,和十八岁之后的怨恨和不满,在刘客心中搅为一团。
“你爷爷应该是为了迁坟的事儿,才叫你回来的。”爷爷并没有和刘客有过多的交流,也没有告诉他,他要承担的责任具体是什么,只说要再等几天。于是刘客只好求助于自己的母亲。
“这几年啊,就因为迁坟的事儿,从县里到乡里,上上下下的干部,你爷爷算是得罪光了。”母亲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和儿子拉家常。
刘客就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边和母亲聊着,一边看着院中那个老槐树。一如小时候那样。迁坟的事儿,刘客没回来之前,就已经听时常来看自己的母亲提过。
之所以要迁坟,是因为修高铁要从这里过。规划的路线,正好经过上刘庄的一片坟地。县里的通知早就发到了上刘庄。但上刘庄的老族长,也就是刘客的爷爷不同意迁坟,多次向上面反映,希望铁道能够绕过坟地。
“这次你爷爷是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听说首都的大官都惊动了,但还是没办成事儿!”母亲絮絮叨叨的说着,“唉,也不能怪修铁路的人犟,非要从咱家祖坟上过。县里来人劝你爷爷说,铁道规划真的不能改,哪怕是改一点点,就要从三个村,两个乡镇中间过了。到那时候,成千上万口人要搬迁安置。”
“那我爷爷咋说的?”
“你爷爷啥也没说。直接从床下面拎出一个箱子,当着县长的面就打开了,里面黄澄澄,亮闪闪的都是金条银元。然后你爷爷说‘安置费我家出,安置工作我来做’。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爷爷还真藏了不少好宝贝。”
“哈哈,那县长不得气死了。”刘客无所谓的说道。
“那是,当时县长站起来就走了。哈哈……”母亲一边和着面,一边笑着说道:“我当年没嫁给你爸的时候,就听说你爷爷了不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爷爷还是一点没变。”
母亲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你这次回来,你爷爷说啥,你都要听。可不敢再跟你爷爷犟了。你爷爷快八十了,身子骨折腾不起了!”
“我知道,我明白,放心吧,您的儿子长大了。”
刘客本以为十八岁自己就长大了,没想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在母亲眼中还是小孩子一般。顿时,一股暖流涌进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