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荣即将要做的事,和李贺一直想做的事,其实是一件事——改革。但针对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
大汉虽然传承千年,但当朝建立仅仅百余年,可是已经出现的问题却十分严重。军队战斗力不强,可能是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国策所造成的。但明明民殷财阜,经济十分繁荣,朝廷却国库空虚,连年入不敷出。
寒门出身的李贺,自幼流浪于江湖,一边刻苦求学,一边饱尝世间辛苦,早已明了朝廷之积弊。所以在他考中功名,有了与朝中重臣谈论家国大事的资格后,他便将制定好的改革方针,全部敬献给了章丞相,并且获得了章丞相和另外一些大臣的支持。
但李贺忽略了一直与他同吃同住的同窗好友。党项贵族出身的野利荣,早就洞悉了亲密好友李贺的远大抱负和治世才能。他明白,像李贺这样的人,如果一直困在潜水之中,也只能与臭鱼烂虾为伍,而一旦有鱼跃龙门的机会,他肯定会一鸣惊人,再鸣惊天下。
所以,为自身部族考虑,野利荣不惜顶撞一向仰慕中原文化,又刚刚迎娶了大汉公主的西夏皇帝,也要将准备开始施行改革的李贺困在异国他乡。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汉朝在李贺的改革下,日渐富强,然后对西夏造成威胁。
而受到李贺改革思想影响的野利荣,在细心观察了自己的国家后发现,也已经建国百年之久的西夏,同样在走下坡路。
拥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和贵族,将田产挂在和尚寺庙的名下,用以避税。而托不到人情,找不到关系的小门小户,面对各种苛捐杂税,只能祈求老天降下个好年景,让他们有个好收成。而一旦出现些微变故,他们便会家破人亡。
野利荣亲眼见过,一户因战乱失去家中主要劳动力的人家,在妇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老人失去儿子后,竟然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一家人只好将房屋田产贱卖后,远走他乡。
西夏朝廷竟然无法让,为国家献出亲人生命的战士家属,安稳生活在他们父兄子侄抛头颅、洒热血所保卫的土地上。这是多么的可悲可叹。
但是面对朝廷内外,崇尚佛教,喜爱汉朝器物,过着奢侈糜烂生活的党项贵族,以及只爱诗词歌赋,美酒佳人的皇帝陛下,心系百姓,愿意为普通民众做实事的野利荣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等待。
他投其所好,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和对中原文化情有独钟的爱好,创制了西夏文字,大量翻译汉朝儒家经典,博得了皇帝的欢心和信任,一步步将朝廷大权握在手中。
直到先皇驾崩,李明远继位三年后,所有条件均已成熟,早已在心中酝酿了成千上万遍的改革条令,终于可以毫无阻力的颁布施行。
当野利荣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将各项法令告知众位大臣和当今圣上之时,野利荣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痛快。他知道,这些条令会触及党项贵族的利益,皇家的尊严,佛教信徒的信仰,地主富户的好处。
但他不在乎,集各项大权于己身,他说出的话是真正的金口玉言,金科玉律。而且他颁发的不是毁灭国家的乱政,而是救亡图存的良策。他自信会得到全国大部分民众的支持。
所以,他无视面前众位贵族出身的大臣表面上唯唯诺诺,在心中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也不关心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脑子里是什么想法。只要西夏能在他的改革下,日益国富民强,那么就算现在他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但让他不能瞑目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野利荣准备结束朝会,返回丞相府,将早已准备好的法令文书,发往全国各地时,一个让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提着宝剑,带着一群军卒,将整座宝殿围了起来。
“是你?”野利荣一脸震惊的看着恢复了汉人衣冠的李贺说道。
“是我!”李贺将宝剑还鞘,缓缓走进议事堂。
“你哪儿来的兵?”早就将全国兵马握在手中的野利荣,不相信李贺一个外族人,能够得到党项军队的支持。
“借的!”李贺的回答干脆利落。
“借谁的?”野利荣以为李贺借的是汉朝军队,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位大臣脸上全都是一副戏谑的表情,顿时他明白了一切。
“哈哈哈……”众位党项贵族大臣,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高昂着头,从野利荣身边走过,在纷纷向李贺点头致意后,离开了大殿,只留下野利荣,李贺和龙椅上的李明远。
“你,你许给了他们什么?”野利荣从未没想到,他会遭到满朝文武所有大臣的背叛,有的人甚至是他的亲属子弟。
“你觉得呢?”李贺有些可怜野利荣。
“不,不是因为改革。法令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也会让另一部分人受益,不可能引起所有人的反对。我计算过,我考虑的很周密,一定不是因为改革。你到底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竟然全部支持你?”
“你知道的?”李贺看着慌乱的野利荣,心中十分畅快。
“你,是你!”野利荣稳住心神,稍微思索便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哈哈,我竟然小看了你。”野利荣指着龙椅上年轻的李明远说道。
“你以为他们以后会支持你?你别忘了你生母是谁。没有我,你坐不稳这个皇位。”野利荣成功的利用李明远继位,干掉了潜藏在他身边的同族敌人。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贺同样通过李明远将一直对他死心塌地的同族,又变成了他的对手。
“我们从未想过得到他们的支持。”李贺明白具有一半汉人血统的李明远,不可能得到大部分党项贵族的支持,之前要不是野利荣压制着他们,他们早就将李明远推翻,再立新君了。
“那你们……”野利荣不可思议的看着李贺,突然他明白了过来,“你们许给了他们皇位?哈哈哈……你们……你们真傻。”
野利荣笑的前俯后仰,用手指指一脸平静的李贺,又点点龙椅上的李明远,感觉他们两人是天下第一号大傻蛋,自愿将皇位拱手让人。
“是的。皇位本来就不属于朕,是你硬把朕推上来了,而且没安好心。”李明远做了三年傀儡皇帝,每天担惊受怕,生怕自己被野利荣利用完之后,毁尸灭迹。
“哈哈哈……你会自愿退位?你舍得退位?”野利荣忍住笑,一脸认真的问道。
“朕愿意。朕愿意做一名普通……”
“先把你的自称改在再说吧。退位之后,再这样称呼自己,是要杀头的。”野利荣冷冷的打断了李明远的话。
“你……朕,朕,我……”李明远气的一巴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情急之下,他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
“你也是。这么大年龄了,还这么天真。古往今来,坐过那个位置的人,哪有一人甘心情愿退位。”野利荣丢下李明远,走到李贺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责备道。
“他不一样,他只是个傀儡。”二十三年来,李贺第一次伸手挡下了野利荣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没有什么不一样。除了不能参政之外,在皇宫里,他同样是九五之尊。”野利荣有些不习惯的收回手,略带沉重的继续说道:“这件事你做的太莽撞了。如果改革顺利进行下去,西夏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各民族融合互助的国家。到时候,你的宝贝徒弟不仅可以坐稳皇位,而且会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我的那些改革条令,你肯定看都没看!”
三年前,野利荣逼死大汉公主后,李贺就主动远离了野利荣,没有继续帮他处理政务,也没有参与野利荣的改革。
但他清楚野利荣的为人,一旦皇位上的李明远,对他的改革产生一丁点不利影响,无论李明远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野利荣都会毫不犹豫的废掉李明远,再立新君,甚至自己登基。到那时,李明远的下场,不是一根白绫,也会是一杯毒酒。所以,李贺才会与党项贵族谈判,以皇位为代价,换取党项军队的支持。
“多说无益,上路吧。”李贺说完,挥了一下手,一个军卒端着一杯毒酒,走进了大殿。
“唉!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今天,我不怨你。只希望,在你掌权之后,能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你应该看看那些法令,全都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野利荣略带祈求的说道。
“对不起,我是汉人!”李贺紧绷着嘴唇说道。
“你……”野利荣满脸失望的看着李贺,突然,他转过身,几步跑到李明远面前,纳头便拜,声泪俱下的高声喊道:“陛下,你可以杀我,但改革不能废啊。西夏已经在慢慢滑向灭亡的深渊,再不改革,家国危矣!”
李明远看到向来高傲的野利荣,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一样,跪在自己面前大声哭诉。他心生怜悯,但又感到为难,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是朕,可是我就要退位了。”
“陛下不必退位。”野利荣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一把抓住李明远的胳膊,急切的说道:“这是我的令牌,陛下收好。我死之后,十万野利氏战卒,愿听陛下调遣。”
“野利部族现在怕是已经灭亡了。”李贺淡淡的说道。他与党项贵族商议的结果是,他担下杀死野利荣的恶名,其他党项军队消灭野利部族。
“哈哈,党项部族不会灭亡,只会融合。只要陛下拿出野利氏祖传令牌,暂时臣服其他部族的野利氏族人,将会立刻转投陛下麾下。”野利荣说着,将一个黄金打造而成的令牌,塞在李明远手中,继续悲凄的说道:“只希望陛下,愤祖宗之余烈,坚改革之熊心,定能重现大夏之盛世。若能如此,老臣死而无憾。”
野利荣说完,起身而回,举起毒酒,一饮而尽。
“欠你的,这辈子还清了。下辈子希望还能与你相识相知。”野利荣说完最后一个字,缓缓倒在了李贺脚边。
李贺面容肃穆,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只是抬起袖子,轻轻擦掉脸上的泪水。而依旧坐在龙椅上的李明远,摩挲着手中的令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