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在这王家硕大的府宅里,居然愣是没有一个闲散的人走动,别说家丁,连县衙官府的皂隶都没有一个,竖着耳朵倾听,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别的没有任何声响,好似一桩闹鬼的鬼宅。
“教谕大人,你在哪里?听到了声音答应学生一声啊,学生找您有要紧事儿!”
林寿连喊了数声无人回答,心中惊奇不定,强壮胆色,寻着哭声继续向着府宅内部走去。
王家老宅有点贴合江南园林的设计,多假山水渠,多廊房谢亭,多鸟树花草,可惜现在才只是初春,寒风料峭,假山花园里一片枯黄,又无人气,显得好好一座府邸一片衰败之色。
林寿踏着脚下的青砖小路,走过几个跨院,穿过几座月洞门,在寻寻觅觅间,不知不觉竟绕到了王家老宅的后院,也就是原本王家家眷饮食起居的地方。
“你们这是害死咱家呀,咱家要是活不了,你们银丰县衙一个个也别想活!咳~咳~咳!”
林寿刚刚走进跨院,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嗓音尖利的男子声音,在声嘶力竭的怒吼,吼到尽处,连带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听着犹如杜鹃泣血。
“公公息怒,息怒,下官办事不周,还请公公恕罪!”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低声赔罪。
“恕罪?咱家都担不起,你担得起吗,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搞不好还会满门抄斩的!”
又是先前那道尖利的嗓音,音调更是在话音的最后又拔高了三分,让林寿不觉想起上一世的世界三大男高音,估计都没这个男人的声调更高。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啊……”
那尖利嗓音又吼道:“你们治理的好县城啊,今天敢在咱家的眼皮底下入室行窃,明天就能扯旗子去造反!前些年四川杨应龙叛乱,菜市场上可是足足砍了几百个脑袋,那东西要是找不到,你们银丰县衙上上下下几百颗脑袋也甭想要,还不快给咱家去找!”
“公公放心,下官已经派人关闭了城门,三班衙役连同本县巡检司已经开始全城搜捕,定能给公公一个交代!”
……
“你是何人,怎敢随便进入这王家府邸,不知此地正在查封吗?!”
两个带刀衙差就站在月洞门两边把守,一胖一瘦,忽然看到林寿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同时抽出了腰间佩刀,雪白的刃面紧贴在林寿的胸前,张嘴喝道。
林寿一愣,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衙差把守,感受着胸前两把寒刀散发着丝丝寒气,立刻驻足停步,缓声道:“学生乃是本县儒学秀才,有事求见本县教谕,不知两位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找黎教谕?”左边那胖衙差眉头微微一皱。
“不错,学生有要事寻他。”林寿搓着手,瘦瘦的脸颊上勉强挤出一张自认为很友善的表情出来,“还请多多通融。”
“不尽然吧,老子看你倒像个窃贼!”右边另一瘦衙差却是忽然冷声一笑,将手中的刀刃架在了林寿的脖颈,道:“现在县里谁不知道王家因为何事被抄家,儒学里的书生躲都躲不及,偏偏你却要来此地找黎教谕,连个谎话都编不圆,肯定是昨夜的贼子!”
“这……冤枉啊!”林寿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衙差是这么抓捕犯人的呢,简直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宁杀过不放过啊!
“少他妈废话,冤不冤枉等见了大老爷再说!”胖衙差就更加野蛮了,一个擒拿手牢牢钳住了林寿的右手,生怕他再跑喽。
林寿猝及不防,脖子又紧贴着刀刃,身后那胖衙差一推,顿时脑袋便向着刀刃上撞去,幸亏前面那持佩刀的瘦衙差眼明手快,赶紧用手肘顶住林寿的胸口,这才让林寿免遭割喉之险,纵然这般迅速,林寿还是感觉脖颈处一凉。
“哎呀,出血了!”
林寿拿左手一抹,颚下三寸一道浅浅的血印,虽然伤口不深,但是林寿这一抹,顿时半张脸殷红一片。
那胖衙差不屑道:“少废话,又不是刚出阁的大姑娘,出点血有什么关系,快走!”
“……”
林寿忽然感觉他说的好有道理,竟让他无言以对。
在庭院居中的厢房中,依旧还向外传出那道声音尖利的咒骂声,喋喋不休,时而激昂顿挫,时而声嘶力竭,语调之中夹带着浓烈的京城口音,把银丰县衙上下大大小小官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两个衙差押解着林寿走进门口时,那个嗓音尖利的男人正指着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本县县老爷,正唾沫横飞地问候他的全家女性。
“启禀大老爷,抓到个可疑分子,小人怀疑他就是昨夜的窃贼!”胖瘦衙差同时向本县银丰县县令赵知县大声禀告道。
赵知县身上穿着一身赤罗青缘的上衣和下裳,脖颈处露着白白的一道中单白领,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乌纱帽,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白色鸂鶒,花团锦簇中,姿态优美,乃是一件正宗的大明七品文官官袍。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赵知县,现在可就苦逼多了,想他堂堂七品知县,儒家学子,竟然被一个肮脏下作的阉宦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脸面,正想着如何解除困窘,陡一听闻手下抓到了疑犯,登时喜不自禁地喊道:“快把那疑犯速速带上来,本官要马上审问!”
“大老爷,已经带到了!”胖瘦衙差将林寿向前猛推了一把。
林寿这才注意到,这座不算宽敞的厢房中居然坐满了人,以身上所穿衣服来看,左边是一溜襕衫直缀的知识分子,右边是一排青衫黑巾的六房司吏。
本县县和典史三位老爷,因为这王家老宅突然的窃案,早已领着三班衙役全城搜捕去了,不知是不是商量好的,单独把县令老爷留在这里平白无故地挨了王公公一早上的骂,背地里赵知县早把他们三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而在厢房中坐在居中为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他头顶戴着一顶黑色蒙纱、形如钢叉的三山帽,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绣着淡色花纹的曳撒服,交领,右衽,下摆滚着一层马面褶,胸前用彩线绣着一团五色团花,当真是秀美之极。
林寿再仔细一看,吆喝,这不是昨天他在城门大街遇到的那个坐马车的公公嘛。
不错,这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就是宫中宦官二十四监衙门中,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卢受名下的王道。
虽然他王道现在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少监官职,但是他的顶头上司卢受,可是现在大明朝威名赫赫的东厂提督,凶名在外,在卢厂督的羽翼之下,王公公也算是小有一些权柄,至少堂堂七品赵知县在他的面前,是连一句违逆的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当个去了势的公公当到这个境界,也算是家里祖坟冒了青烟了,让人不得不服啊。
“回禀大老爷,我等看此人在院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又观其面目,尖嘴猴腮,不似良人,说话时眼神游离不定,前言不搭后语,极为可疑,还请大老爷们审问!”
“贼子,还不快跪下!”
两个胖瘦衙差一脚踹在林寿的腿弯处,林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青砖铺叠的硬地面,磕他的双膝生疼——感情这两个衙差,要照死里坑爹啊!
林寿硬着脖子,大声喊冤:“冤枉啊,我乃儒学秀才,有功名在身,今日是来寻我县黎教谕的,怎么能说我是窃贼,你若不信,县衙门口两位衙差可替我作证啊!”
“你是儒学秀才?”厢房左边人群中轻“咦”一声,一个老者走出来。
老者年龄足过耳顺之年,满脸的皱纹,花白的胡须,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视着林寿,“我乃本县儒学教谕,怎么看你眼生的很。”
林寿赶紧抹干净脸上的血渍,道:“恩师大人,学生林寿啊,林寿!”林寿怕他耳背,特地将名字大声喊了两遍。
“肃静,老夫耳不聋!”黎教谕训斥一声,继续打量,虽然此时的林寿面黄肌瘦,脸似骷髅,但是仔细观摩,倒是还是能从外貌上依稀看出当年林书生的影子来,不可置信地道:“你是银丰县林家大郎,林寿……林长青?”
“林长青……”
林寿微微一愣,随即才恍然想起,他十八岁加冠那年,便是由黎教谕亲自赐的表字“长青”,意为:益寿延年,松柏长青之意,赶紧道:“学生正是林长青,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黎教谕却是侧身不受,脸色冷如寒铁,衣袖一挥,冷声道:“你这登徒子,休要再称呼老夫为恩师,老夫不屑有你这般品学低下的学生,自打你那龌龊事闹得满城风雨后,你早被赶出了儒学学府!哼,若不是你家妹子跪在学堂苦苦哀求,老夫早就将你的秀才功名也一并革除掉了!”
“呃……”
虽然黎教谕骂的是当年的林秀才,但是身为同一个身体的林寿,也顿觉脸上滚滚发烫啊。
“学生今日只是来向教谕大人禀告,想要寻一份差事,还请教谕大人首肯!”林寿干干巴巴地站起来,不敢再向黎教谕妄称“恩师”。
黎教谕冷哼一声,以为他家道中落,无钱果腹,要寻一个私塾的营生,毕竟那时的穷秀才,都是以教学来谋生,道:“你已被赶出学府,无需再向老夫禀告,只管寻你的差事去吧,只盼你早日浪子回头,好好教书,免得误人子弟!”
林寿苦笑道:“学生不做私塾,只是想找个力所能及的活儿,能勉强糊口就心满意足了。”
“你!自甘堕落!”黎教谕长袖一卷,气得脸色铁青,再也不搭理他了。
“多谢教谕大人成全,学生先退了!”
林寿拱手一礼,又向着在座的县老爷和诸位胥吏,还有那位坐在上首的王公公拱了拱手,扫了扫襕衫膝盖上的土,转身迈出厢房外。
站在门口两边的胖瘦衙役,可就看傻了,两只眼睛瞧着林寿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他们才喊道:“大老爷,那是疑犯啊!”
“啊!”赵知县拍拍脑袋,使劲跺了跺脚,“还不快给本官再抓回来!”
几秒钟后,林寿重新被两个胖瘦衙差押解了回来,扑通一声又跪在了青砖地上。
林寿依旧硬着脖子大喊:“我乃本县秀才,有见官不跪之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