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桦感觉视野正在逐渐缩小,已经是第三次了,和任务时的传送完全不一样,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怪异。
眼前定格的整个世界,化成了一张被无名烈火包裹住的陈年照片。
由视野的边缘处开始,一点点被焚烧成灰烬,空间如同纸张一般在不规则地卷曲、缩小。
不到片刻,就只有碗口大小的色彩还残留于眼前。
苏云桦看着窗口中瘫倒在大厅门口的老迈躯体,回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事物,确定着这至关重要的东西:
它是一切的开始,一切的根源,更有可能会成为苏云桦想法的唯一证明。
想到这,他又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指,感觉着那未知金属材质带来的刮蹭感,怀着忧虑的心情,在色彩消失的下一刻,彻底沉浸在了熟悉的黑暗感觉中。
大脑、躯体,四肢。
人型线条突然传进了脑海里,又是一番熟悉地自查。
苏云桦深呼一口气,才再次睁开眼睛,面前已然是更加令他熟悉的场景了:
身体四周的红光外,环绕着不断翻滚的灰色雾气,似乎是因为苏云桦刚刚的穿梭导致的结果,而灰雾中隐约透出的巨大轮廓,正是苏云桦所熟悉的上层建筑。
他又一次回到了黑船上来,只是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再是完成任务后,回归般的庆幸。
“你成功了吗?!”
耳边传来了熟悉而又急切的中性低音。
苏云桦却还有点沉浸在刚刚发现的真相中,扶额晃了晃头,清醒着依然有些浑沌的大脑,有些沉闷地在心中回答道:“没成功……还有别的办法吗?”
“恶魔……我……力……快回船舱!……”
急促的声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断断续续,在苏云桦脑海中喊出最后四个字,瞬间只剩下了仿佛星际通讯信号不好时的刺耳电流声。
更是让他一阵耳鸣,差点又一次抱头跪倒在地上。
该死!
这一次比之前那次断开信号的速度来得还要快,竟然只留给了他一句话的空隙!苏云桦不禁暗想,难道“恶魔”已经察觉到了吗?
强忍着耳中传来的幻痛,苏云桦一刻也不敢停留,快速冲着面前灰雾中的巨大轮廓跑动了起来,那中性声音的突然消失,意味着他赐予苏云桦的庇护也坚持不了太久!
没有了庇护,已经是宵禁时刻的现在,“恶魔”随时可以抹杀掉苏云桦这个碍眼的存在!
不行!我手中的东西还没有传达出去!
怀着这种强烈的念头,苏云桦疯狂地迈动起双腿。
身体周围一圈的红色光圈每碰触一次靠近的灰色雾气,就会闪耀几下,随后便会暗淡几分,然而衰弱的速度比苏云桦预估的情况,还要快上几分!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远远望去,大厅电梯上的数字,竟然停留在了负9层。
等不及电梯上来了!
苏云桦立下判断的瞬间,就直接扭动了脚尖的方向,越过电梯前,直直跑向了更远处的楼梯间。
费力地拉动着楼梯间前面那沉重的白色大门。
而这期间,护体红光却又被再次逼近的雾气浇灭了几分,原本还与衣衫留有间隙的红光更是如同消失了一般,只剩下裸露在外的双臂,好似自己突然变成了红皮肤。
一拉开大门,就感觉到一股阴冷的空气铺面而来。
顾及不了太多,苏云桦快速闪了进去,仗着庇护光盾的暗淡光晕,努力分辨着脚下模糊的楼梯。
在下到不知哪一层台阶的时候,却脚下一空,苏云桦再次暗叫倒霉,只得连忙用双手护住了头颈部。
等到滚落底层,苏云桦却根本没有空闲顾及身体各处传递至大脑的疼痛信号,更是不待身体停稳,便连滚带爬地撑离了地面,快速抓住了身前不远处的门把手。
苏云桦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楼层,然而这里的灰雾也十分的厚实,并且离他自己的房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但他别无选择。
只能赌这最后薄薄的一层红光,是否可以撑得住最后的十几米。
随着身后白门的关闭,苏云桦感觉到一阵气流,立刻借着那轻微的推力,祈祷能让自己的速度更快一点。
雾气在他脱离门口的一瞬间就涌了上来,紧紧挤压在红色的皮肤上,如同附骨之疽般毫不放松。
庇护红光已经无法驱散这可怕的灰色雾气了!
连逐渐出现裂纹的皮肤,也没有让苏云桦分心,他在这最后几秒钟无暇顾及更多,只是平举着左手中的房卡,双眼死死盯着两米外的房门,整个人飞扑了过去。
“咔哒。”
紧接着“啪”的一声,在走廊中回荡起来,而破碎的红光也落在了门外,不过一瞬就被滚滚灰雾消融得一干二净。
而随着红光的消失,灰雾又翻滚着离开了标记着1006的门牌前,渐渐的,整个走廊又恢复成了灰蒙蒙的平静状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室内,一个人正背靠着房门,胸口不断快速地起伏着,正是刚刚从船舱内死里逃生的苏云桦,然而他的情绪,其实也没有因为刚刚的情况产生太多的起伏。
苏云桦已经登上这该死的黑船不知道多久了,时间在这艘黑船上似乎失去了意义,只能为了回家而不断地做着一个又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任务,而任务中的时间,却又都有着不同。
他早就已经放弃了计算的念头。
感受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心脏,苏云桦不禁自嘲了一下:
任务也不是只有坏处的嘛,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也多少产生了一些抗体,自己的意志也坚韧了一些吧?
最后吐出一口浊气,苏云桦又确定了一下上锁的大门,才放心地转身走进了左手边的盥洗室。
双手撑在水池上,苏云桦久违地打量着梳妆镜中的自己:
嘴巴还在微微张合着,平缓着最后的心率;斜飞的英挺剑眉此刻还紧紧皱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抬手将其慢慢抹平,毕竟如果让她发现了苏云桦的愁苦,那可就麻烦了;
至于一直没有搭理的杂乱黑发,不知何时已经没过了耳垂,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庞,如果好好休整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
只是镜中的这个人,却和登上黑船之前的某一次憔悴相貌一样,让苏云桦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尤其镜中自己的眼底隐着的那层深深的忧虑,更是让苏云桦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用水慢慢清洗着手心,看着血迹一点点从指尖流走,苏云桦又回想起了回到大厅中的那个他,连忙摇了摇头,晃掉了脑海中的杂念。
苏云桦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其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如果一切都能够顺利的话……但是又如何能在不让“恶魔”知晓的前提下,告诉她呢?
思索间,苏云桦缓缓走到了茶几前,可屁股刚挨到沙发,就又猛地跳了起来,他想起了什么。
匆匆走到了床前的苏云桦,趴在地面上,小心地从床头与墙壁的缝隙间抽出了一本黑色外壳的本子,这是他无意间得到的东西,却也是黑船里唯一的纸张。
可以利用这个。
苏云桦想到,可是,在想到本子的同时,他又犯起了愁,毕竟怎么能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又怎么才能让她做出另一种选择呢?
苏云桦最终还是坐在了桌子前,缓缓翻开了黑色外皮的怪异本子,拿起了一直夹藏在其中的羽毛笔,思索了片刻后,才将手中的羽毛笔坚定地落在了雪白的纸页上。
字迹如同有意识一般,从笔尖与纸张接触的位置处快速印了出来,飞速地书写着苏云桦想要告知对方的——他从登上黑船后所经历过的——一切:
也许我能活下去。
又或者下一刻我将会……不清楚,我不清楚终点在哪,不清楚去往何处,未知的事物依旧太多太多,但我知道自己现在为何而生,为何而来。
我无意中找回了曾经遗失的某个东西,一个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感觉,相信获得这本日记的你也曾经多多少少有过,而我?
我很确定这种感觉值得我去相信,因为它带着我多次逃离了死神的拥抱。预感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自从参加了这场死亡的盛宴,我就没有停止过挣扎。
这种掐住喉咙般的窒息感觉,我强逼着自己适应了下去,又或者以为自己适应了……
可惜,真正的镰刀已经悬在了我的头顶。
随时都会是那个瞬间,没有人会不畏惧死亡。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我没有慌张,只是手中这个重要的东西,不能跟着我一起被埋葬。
所以我决定写下这本日记。
希望当一切发生之后,日记能指引着你,让你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三个字:苏云桦。
至于对我的称呼可就随便了,不过相比十岁的你,我都可以当你的父辈了吧?毕竟黑船上的时间,已经让我不知道自己年纪具体有没有增长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出生于银河纪元2547年中某一天的我,真的算比较年轻了。
十几年中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父母、书籍伴随了我一整个童年,至于幼年的其它记忆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听母亲说过,我四岁左右的时候,骑着父亲买给我的玩具小车跌下了空桥,虽然因为路过的小姑娘第一时间发现了我,所以命是救下来了,但是记忆不保。
不过活着就是一种希望,对吧?
闲话扯远了,希望你能多少忍耐一下我的啰嗦吧,毕竟我可是银河纪元时期的学生,纸上谈兵是我的强项,更何况这也是源自于父母的家族遗传。
说到我的父母,就不得不提一下我上船的原因了。
在我即将可以回报父母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得了一种恶疾,整个内太阳系人类联盟才发生过不到百例。
生还率更是为零。
主治医生在我耳边说的“心里准备”,至今回想都会让我双腿一阵发抖。
当时的场景也一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内:
一根根生物导管插入了他们的身体,各种维生仪器开始在他们的体内与无法查明的恶疾争夺着每一丝生气,身体成了可怕的战场,纳米级滤网一天三次的输入、滤出,带出的黑液让我恐慌。
他们将会在床上活着,无法动弹,却可以感觉到痛苦。
父母也在忍耐,在我面前反过来温柔的安慰我,我能看到他们眼中的我正在枯萎,正如同我眼中的他们正在凋零。
我什么都做不到!
顶多只是穿着隔离服,帮忙将装有生化医疗瓶的废物袋丢进处理机器中,护士也从来不会替我做这件事,因为她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父母做的。
一个礼拜而已,父母就彻底进入了昏迷期。
昏迷中的他们终于失去了抵抗,在病痛的折磨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哪怕有着如此众多的治疗仪器,昂贵的治疗药物,都无法彻底抹去神秘恶疾所带来的病痛感觉。
我只能无声地看着他们,心在滴血。
每天母亲都会在意识清醒的片刻里,找寻着我的身影,然后温柔地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错,别让他们拖累了我的翱翔,这都是他们自己埋下的苦果;
而父亲,则是把说话的机会全都让给了母亲,只是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
我如同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一般,只是听着。
这不是反驳,这是我无声的选择,他们是我的天地,现在我要顶住这即将崩塌的世界,这是我最后的坚持。
主治医生和护士们对我都很好,经常安慰我,但是那该死的恶疾,却不会因为他人的善心,就感动的放弃折磨我的父母。
又经过将近三个月的治疗,父母憔悴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的双瞳中,各种导管如同根须一般扎在他们身上,也把痛苦扎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有了一丝明悟,开始明白他们时日无多了。
我多年的行为,即将失去意义,那是我为之奋斗的一切,我只剩下了近乎偏执的坚持,我渴望着奇迹的发生。
直到有一天,天使亦或是恶魔,向我递出了橄榄枝,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它,不期而然地抓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