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不再，但是很快乐。
我还没跌到最谷底，还差一点点，希望能尝尝那个滋味。再说，我已年迈，恐怕来日不多。
这些年来我是恶名昭彰——而且近来这个恶名有甚嚣尘上的趋势——大家都说我作家生涯结束了，肠枯思竭，颓势难以挽回。我每出版一本书，就有人说，或至少有人这么想，我是每况愈下。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下沉，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一切都是我主导的。三十年来我耐着性子、不屈不挠就为了有这般悲惨结局，全都按照事先研究周密的一个计划进行。
所以——有人会问——是你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吗？
各位先生、女士，一点没错。当年作为作家，我成绩斐然、声名远播，总之我已经功成名就了。其实还可以再好一点，只要我愿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达到巅峰。
结果没有。我不要。
相反，我宁愿从我到达的位置——高度惊人，可以说在山巅，哪怕不是喜马拉雅山，至少也是罗莎峰——慢慢下滑，沿着我大步踏过的同一山径下山，体验下坡路的种种崎岖；崎岖只是表面，我的朋友，我在里面其实找到了温馨的世界。今晚借这封信——将铅封收好，等我死后才能打开——向大家解释，把我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世。
我当时四十一岁，头角峥嵘、志得意满，有一天突然觉悟。我努力的目标——走上世界舞台——也就是说轰动、成名、受欢迎、不限国度受到肯定，顿时全都失去了意义。
跟随荣耀而来的物质因素我不需理会，我已经太有钱了。其他的呢？掌声、胜利的狂喜、教男男女女情愿出卖灵魂的诱人灯光？我每次浅尝，总留下一嘴苦涩。再说——我问自己——怎样才算登峰造极？很简单：你走在路上大家会转过头来窃窃私语，看到没有？是他耶！如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却让你心旷神怡。要搞清楚，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少数人身上，比如有限的政治人物或当红女星。若是作家，今天要路人注意到你，可不是件简单事。
也有负面效果。我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干扰习以为常：回仰慕者的电话和信、访谈、约会、座谈会、照片、广播节目，等等。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每一次成功，对我而言不过尔尔，对为数不少的其他人来说，却是极度的难堪。我某些朋友和同僚的脸，在我最风光的那几天，让人看了好生伤心。他们都是老实、认真的好人，跟我有约定俗成和私人情谊的牵绊，何必折磨他们呢？
我猛然觉醒，开始评估我为了达到设定的荒唐目标，给周遭带来的痛苦。我承认自己从来没想过。深感愧疚。
这才领悟，我要是执意走下去，没错，我会有新的收获，更多的桂冠加顶，付出的代价是伤了许多或许不应该被伤害的心。诸多痛苦都可以找到慰藉，唯有遭嫉妒啃噬的伤口是最血淋淋、最深的，难以愈合，更不用说得到应有的同情。
疗伤，是我该做的，于是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以我所在的高位，我可以做得很漂亮，感谢主。我的成功给大家心中带来多少苦楚，就得让他们得到同样多的安慰。若不能除去心头之痛，何来喜悦？之前的苦难与之后的欢乐不应该成正比吗？
我继续写，并没有放慢速度，以免让人怀疑我是存心撤退，这对我的同僚们刺激会太大。在巧妙的掩饰下，我模仿自己无懈可击的才华，写出不那么精彩的作品，并且越来越糟，假装我的创造力逐渐衰退。至于那些等待我再一次强力出击的人，对我的走下坡略感惊讶。
通常要写出不出色或很烂的东西应不费力，可是这看起来轻而易举的事对我来说却并不容易，理由有二：
一、得让评论家说出负面评价，而我属于被肯定的作家，在美学市场上行情稳固，推许我写得好已经是蔚成风气的基本说法了。你们知道的，评论家一旦把某个艺术家打入冷宫，是很难再改变主意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会不会发现我开始写一些不入流的东西呢？还是如我所担心的，坚守他们的公式，继续对我赞誉有加呢？
二、本性难改，我费了多大的心力试图压抑那澎湃、蠢蠢欲动的才华。再怎么努力写些庸俗、平淡无奇的作品，字里行间，总不免透出神秘力量的光芒。对艺术工作者而言，要自己假装另外一个人是件苦差事，即使那个人是个庸才。
但我毕竟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我收敛起外显的天赋，去伪装，光看手法之细腻就足以证明我得天独厚之处；我写了一本又一本有违己意的书，越来越无力疲弱、拖泥带水、缺乏原创性、不见新意、文学性有待商榷。慢性自杀。
我每出版一本新书，周围朋友和同僚的脸就愈见平静、和缓，我将他们从嫉妒的不安中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可怜啊。他们重拾对自己的信心，找回人生的和谐，开始真的喜欢我。大地春回。我是他们多年来背上的芒刺，如今我将那根毒刺缓缓拔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掌声渐弱，我退居暗处，但我过得更快乐，身边不再是仰慕者急促的呼吸声，而是热情与感恩。我在友伴的语气中重新听到年少不识愁滋味时的坦率、朝气和豪爽。
这么说来——你会问我——你写作只为了那十几个人？你的理想呢？大众呢？你原本可以激励多少后代子孙的人心？所以你的艺术一文不值啰？
我的回答是：没错，我亏欠我朋友和同僚的，与我对所有人应负的责任相比实是微不足道。可是对后者，遍布全球、下一个世纪的读者，我并未缺席。这些年，我善用上帝赐予我的天赋，乘着灵感的翅膀，偷偷地写下真正属于我的、可为我带来至上荣耀的作品。我将写好的文稿锁在卧房的箱子里，共十二册，请在我死后再传阅。那时，我的朋友们不会太伤心吧，对死去的人他们也不好多加责难，再说，那个人又写出了传世之作。说不定他们还会笑着摇头说：“他把大家都骗过去了，那个家伙，我们还真以为他老糊涂了。”
所以说啊，我……
此时作者中断了他的叙述。老作家因为死神召唤未尽全信，他被发现的时候还坐在书桌前。折断的笔旁边，银白色的头颅倚在纸上一动不动，已经离世。
家人看完信后，打开作家所说的箱子。内有十二个袋子，每一袋都装有上百张稿纸，稿纸上，没有半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