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泠泠,四周水声涛然不绝。
“那你得告诉我,你去镜永楼干什么?”
遥曲笑眼迷离地看着江宛易,面上却蒙上一层冷意。他没有问江宛易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和镜永楼之间的关系的,反正不可能是江心渝告诉他的,小丫头才刚见他多久,还没这功夫;也不可能是赤涵他们,如果认识他们,大可直接去把事情办了,根本不用绕到他这里……
呵,江宛易啊江宛易,究竟是谁告诉你的呢?你可别是——被人利用当枪使了啊……
“我要去买个消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冷冷断绝了一切想要刨根问底的欲望。
遥曲抬起头正对着他,深深望进江宛易的眼里,而他眼中只有坦然,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某种坚定感,看的直惹人心烦。
遥曲猛地一把将人推开,再一甩袖,转眼就捧起了酒坛子。轻启皓齿撕开封口,他挑衅一般地将那坛酒单手提起,对着江宛易的脸狠狠一晃。酒水飞溅,香气四溢,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江宛易的脸上,对方面上却仍是淡淡地,好似浑不在意。
他轻轻抬手,随意地抹掉脸上的酒滴,眼底如一汪死水般全无波澜:“我必须去。”
遥曲顿觉好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眸色之间满是讥讽:“你是必须去,我又凭什么必须助你?你把你自己当谁,又把我当了谁?你哪来的自信?”
“你是一定会帮我的。”江宛易唇角微扬,眼神摄人,定定地凝视着遥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欠我的,必须得还,而且你——一辈子也别想还清!”
遥曲脸色陡然一变,红转了白,白转了青。他铁青着一张脸,眼底怒意越来越盛,最后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住江宛易。而对方也毫不退让地径直迎了上去,两人眼神交接之间隐有刀光剑影之势,火花迸射之感,直惹得在一旁看着的江心渝都不由得害怕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了遥歌的衣袖。
而遥歌只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喝茶,始终置身事外,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丝毫不能影响到他。
时间一下子被拉得很长,每分每秒都过得无比艰难,直到江心渝感觉自己都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遥曲突然把头扭了过来来,有些莫名其妙地对着遥歌狠狠剜了一眼,气氛愈发的微妙。
终于,还是遥曲妥协了。他一把抱起沉重的酒坛,仰起脖子就是一阵猛灌,只一口便将坛中的酒喝得一滴也不剩。他顺手“哐“地把空坛子往地上一摔,大大咧咧地摔坐在椅子上,半低着头眯眼打量起江宛易来,却没有了刚才那种狠绝吓人的意味。
良久,遥曲颓然一笑,紧张的气氛顿时松了,江心渝都不由得有了种脱力之感。他无奈地挥了挥手道:“行吧行吧,不就是镜永楼吗,我带你去就是。反正,就算你现在不说,到时候我想知道也必然能知道。“
酒已过了数不清有几巡。把两个长辈安顿好之后,江心渝顿时觉得有些疲累,也想早些回房睡了。只是一回身便见遥歌似乎有些怪怪的,总觉得他今天的神情似乎格外的冷硬紧绷,不似往日里,虽然淡漠,至少还是舒展的。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随手扯了扯遥歌的袖管,关心道:“你怎么了?“
遥歌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满脸的阴沉,眼底迷雾翻涌奔腾。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江心渝在心中默念:他还会生气?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生气……他一向面无波澜,可从来没生气过……
那他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很不寻常啊……
江心渝还是头一次见遥歌脸色这么不好……啊不对!小的时候她经历第一次封印,醒来之后同他闹气,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看来是真的在生气了?那到底为什么呀?
她一时出神,手忘记松开了,仍揪着他的衣服不放。遥歌缓缓低下头,瞥了一眼抓着他衣服的那只手,又顺着那手,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江心渝的脸上,眼神闪烁不定,很是古怪。他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她,一点点皱起了眉,随后,一把将她的手狠狠地甩开!江心渝直接傻在了原地满脸震惊,还没来得及她反应什么,遥歌就转身决然离去,再未看她一眼。
皓月当空,星芒渐弱。江心渝愣愣地望着遥歌离开的方向,脑子里乱成一团,硬是半点困意也没有了。
今天……为什么跟想象中不一样呢?原本想着爹爹回来之后,所有人都会开心,她心中想要告诉爹爹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说不完,而爹爹也会像小时候一样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宠溺地对着她笑……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思念已久的爹爹终于回来了,却仿佛一下子隔她好远。他们肩并肩走在街市上,周围尽是热闹和欢乐的嘈杂声,而他们父女之间却始终沉默着,连说上半句话都难,面面相觑好不尴尬;回到山上,遥曲叔叔又和他两个人剑拔弩张气氛可怕,她才知道原来爹爹此番不是为她,而是有别的事……她也可以理解,爹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她可以理解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连遥歌都不知道是怎么了,说翻脸就翻脸。
江心渝的世界其实很小,一共就这么些人,可是只一天的功夫,他们却都变得跟印象中不一样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会这么脆弱呢?
江心渝仰起头努力地瞪大眼睛,哪怕此刻双眼已然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镜永楼内。
一只苍白到不见血色的手轻轻捏着微黄的纸条,任火舌贪婪地把它吞噬彻底。那人的眼中也跳跃着火焰,唇角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笑,又含着一丝苦涩。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拉得好长,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要来了。”
灰汲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应声道:“是。”
房间之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噼啪响起的烛心爆裂声。赤涵始终盯着眼前寂寂燃烧着的火苗,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灰汲抿了抿嘴唇,话音里带着些试探和小心:“您……要去见那位大人吗?”
赤涵眼皮突地一跳,轻扬起眉梢回身看他,似笑非笑道:“大人?谁是你的大人?”灰汲心中猛然一紧,几乎是瞬间就翻身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属下该死!”赤涵嘴边的弧度缓缓加深,而眼中翻涌着的滚滚寒意却不会骗人,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歪着头欣赏着自己属下的卑微和恐惧。
他缓缓走近,又缓缓地蹲下,蹲在了灰汲身边,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像闹着玩一样,轻轻戳了戳灰汲的头:“抬起头来。”没有直接让他起来,故而灰汲不敢随意动作,仍是稳稳地跪着,只是僵硬地抬起了头,颤抖的瞳仁暴露了他此时的恐惧。
可是当他抬起头,落入眼中的赤涵却突然笑得很温柔,弯弯的眉眼似暖暖春阳般照耀着他,令他错愕之间不禁有一丝晃神,迷蒙之间似乎映出一片火海,还有那个有着无比温暖微笑的人……
灰汲有些失了神,呆愣愣地望着赤涵的脸。而赤涵略挽起衣袖,轻轻抬手抚上他那张无比丑陋,甚至令不少人惊惧作呕的脸。手指冰凉滑腻的触感隔着他脸上坚厚的硬痂隐隐传来,赤涵的手正抚摸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小心而细致,像是在碰触这世间最为华美娇贵的绸缎。
“听着,他不是你什么大人,他只是一个,让人无比恶心的小人。我的灰汲啊,你知道了吗?”赤涵笑容不改,手指却一点点的加力,眼瞧着灰汲脸上的肉被他捏到了变形,他的声音里却仍未起波澜,“别再让我听见,你这么叫他。”
灰汲咬紧了牙关,强忍着脸皮上传来的疼痛,几乎是从齿缝之间挤出来的:“是,属……下……一定谨记。”
赤涵满意的点了点头,手指一根根地松开,然后蓦地收起笑脸,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而起身移开了视线:“起来吧。”灰汲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连忙依言站起再不敢多话。
赤涵默了半晌,复又开口道:“你去告诉他,就这两天,我要和他见一面。晚了来不及,那可就不怨我了。”
“是,属下明白。”
“灰汲啊……”
“属下在。”
“和他做交易,真是好恶心啊。“
灰汲闻言悄悄抬头,只见赤涵面若寒霜,眉间微蹙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在一旁偷偷看着,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泡在冷水之中,不断地痉挛抽搐,一句话还没经过脑子就已脱口而出:“会有尽头的!“说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他怎么敢?!
可是赤涵却意外的并没有在意,可能是因为他正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他淡淡开口,声音有些飘渺无力:“尽头?是啊,会有尽头的……可是到了尽头,又还能剩下什么呢?“
门外长廊曲折绵延,一眼望不到边,灰汲脚下生风,匆匆向前赶去。两侧侍女见了他,纷纷恭敬地垂首施礼,丝毫不敢懈怠,而灰汲看都不看一眼,双目定定望向前方,直接登上旋梯疾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