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狱中，有一块名叫马勒勃尔介（马勒勃尔介，意云“恶沟”，即第八圈之圆环地面，内有十沟，沟与沟间为堤岸，沟上有石桥。）的地方，四面环绕着铁色的石壁。在这块地方的中心部分，深深地陷落下去，像一个很大的井；关于井里的构造，将来再说（即地狱第九圈，见第三十二篇。）。从井边向外到高高的石壁脚旁，是一块圆环地面，这地面分作十条沟。好比保护一个城墙，需要几条沟环绕它：这里的地形仿佛就是如此。而且，从城门出去，需要几座桥，跨在每条沟上：这里也是如此。从石壁直到井边，有岩石堆成的山脊，横过每条沟和它们的堤岸。我们从格吕翁背上下来，就是在这里，正在石壁脚旁，诗人向着左边走去，我跟在后面。
在我右手边，我看见新的苦恼、新的刑罚、新的罪人，装满在第一条沟里。在沟底那些罪人都是裸着。罪人分为两行：靠近这边的一行，面向着我们走来；靠近那边的一行，和我们同方向前进，不过步子大得多了——好比在那大赦之年，罗马到了许多观光者，在一座桥上，立下行路的规则：向着城堡往圣彼得去的走这一边，向着山来的走那一边（一三年罗马开始大赦（五十年一次），教皇卜尼法齐奥八世因观光者之拥挤，于Castel SantAngelo桥中间划开，使来往者各顺一种方向，免得对面相撞。在圣彼得教堂这边有城堡（Castel），对面为山，即乔尔达诺山。）。此地，在这一边和那一边，我看见许多头上生角的魔鬼，他们手拿着大鞭子，在那些灵魂的背上残酷地打着。只要第一鞭打下去，罪人的脚立即跳动起来，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再敢尝试那第二鞭或第三鞭了！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的眼光逢见其中一个人（此人名维奈狄科·卡洛奈米科，为波伦亚望族，为金钱故，使其妹通于侯爵奥庇佐·达·艾斯提（见第十二篇），但此事真伪当时传说不一，故但丁问之。），我马上说：“这一个人我从前看见过了。”于是我站下来注视他，我和善的引导人也陪着我停下来，并且允许我略微后退几步。那个被鞭打的灵魂想躲避我的眼光，他把头俯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对他说：“你把眼睛望着地上就算了么？假使你的一付苦脸没有欺骗我，那么你是维奈狄科·卡洛奈米科。你犯了什么罪才到此幽谷呢？”他答道：“我实在不愿意说，但是你的话使我回忆起过去的世界，使我不得不吐露几句。引诱吉佐拉贝拉和侯爵通奸的是我，虽然外界有不确的传说。波伦亚人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多着呢，就是在萨维纳和雷诺两河之间说‘西巴’的也没有这里多（“西巴”（sipa）意云“是”，为波伦亚土音，普通应说“西亚”（sia）。波伦亚在萨维纳和雷诺两河之间。此句极言沟中波伦亚人之多。）。假使你要求我给你证据，那么请你回想到我们的贪心吧。”
他正说到这里，那魔鬼打他一鞭子，对他说：“快走，乌龟头，这里没有女人给你做买卖呀！”
我走近我的引导人，行了几步，我们登上一块岩石，向右转，到了锯齿形的桥上，于是我们离开那永劫的石壁。当我们走在桥上的时候，灵魂在桥洞下面穿过，我的引导人对我说：“站一下吧，你看看另一行的罪人，因为方才他们和我们同方向行进，他们的面目还没有给你瞧见。”从古桥之上，我们看见这边另一行幽灵向我们走来，和去的一行同样受着鞭挞。我没有问他，善良的老师对我说：“你看那走来的一个大灵魂（伊阿宋为希腊故事中取“金羊毛”之英雄。许普西皮勒为楞诺斯岛王之女，当时全岛妇女相约虐杀男子，许私藏其父，扬言已杀死。伊阿宋遗弃许后，赖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之力获金羊毛，旋与公主结婚；后又弃公主娶克累若。），他似乎对于痛苦是不洒眼泪的。你看他的神气多么高贵！这个就是伊阿宋，他靠了自己的勇气和聪明，夺取了科尔喀斯的金羊毛。他经过楞诺斯的时候（在那些凶悍的妇人杀死了全岛男人之后），用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少女许普西皮勒的心，她却先欺骗了众人。她怀了胎，他抛弃她了——就是这种罪恶，使他受这种刑罚；同时美狄亚也报了她的仇。其余和他有同样行为的都跟他在一起。关于第一沟，它的罪人，它的刑罚，我们看得够了。”
我们走过第一座桥，到了第二条堤岸，这条堤岸又是里面一座桥的支点。这里我们听见从第二条沟发出悲叹的灵魂，他们打着喷嚏，自己掌击自己。堤岸上铺着他们的涎沫，都是从沟底下喷上来的，这些东西非但眼见不快，而且气味难闻。这条沟很深，我们要看见它的底部，除非登到第二座桥顶上。我们走到顶上，看到沟底，才知道那些罪人都好像在粪溺的坑中。我竭尽眼力注视下面，看见一个满头污秽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教士还是俗人。
他叫道：“为什么你专门看着我，难道我比别人更加污秽么？”我回答他道：“因为，假使我记得清楚，我曾经看见过你，那时你的头发是干着的。我知道你是叫做阿莱修·殷特尔米奈伊，所以我要特别注视你。”（此人为白党，一二九五年尚存，以谄媚著闻。）于是这个灵魂掌击他自己的头颅，说：“我的舌头从来不倦于阿谀，因此我堕落在这一条沟里！”
当时我的引导人对我说：“请你略微看前一些，你可以望见一个污秽的乱着头发的女人，她用她的指甲抓破她自己的面孔，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这个就是妓女塔伊斯。当她的情人对她说：‘你感谢我么？’她回答道：‘是呀，感谢到不可思议！’（塔伊斯为雅典妓女。妓女甘言惑人，此处所引对话，取材于拉丁喜剧家Terenzio所著之Eunucbus一剧中。）……够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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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圈（续）。第三沟：圣职买卖者。教皇尼古拉三世。
魔法师西门呀！他的一班不幸的徒子徒孙呀！应该与善行合在一起的上帝之物，你们的贪心给他去换了金银，现在你们的喇叭响了（关于西门的事见《使徒行传》第八章，彼得说他想：“上帝的恩赐，是可以用钱买的。”
Simoniaci（圣职买卖）一字就是从他的名字来的。此段是说用喇叭公开地宣布罪人的判决词。）：这里的第三条沟就是你们的归宿处！
我们已经登到第三座桥的顶点，正望着那条新沟的中央。无上的智慧呀！你的工程，无论在天上、在地面、在罪恶的世界，是多么地伟大呀！你的布置是多么地公正呀！我看见灰色的岩石上，或在沟底、或在沟壁，有许多孔穴，都是圆形的，而且是一样的口径。因此我回想起我那美丽的圣约翰教堂，在那儿洗礼盘的旁边，也有类此大小的大理石做的孔穴，这是施洗者立足之处。不多年以前，我曾经击破其中的一个，因为当时有一个人跌下去爬不上来。我便趁此机会，解释世人的误会（在佛罗伦萨的洗礼堂内，从前有洗礼盘，盘旁为大理石厚壁，壁上作四个孔穴，每个适可容一人，为洗礼者立足处，免为聚众所挤。但丁曾经击破其中一个孔穴，颇类司马光击缸的情况；但丁在此声明这个并非有意击破。但译者对此事颇有疑问：孔穴中当时有水？跌下去的是否为小儿？是否倒栽下去的？但丁用何物来击破的？有注本谓用的是大斧，但是但丁何以预备着大斧呢？当那个人跌下去的时候，除但丁以外，是否还有别人在那里？是否有击破的必要呢？……）。在那每个孔穴之口，露裸出罪人的脚和小腿，其余的身体都埋在里面。他们脚底着火，因此他们的腿抖动得很是剧烈，假使有绳索缚牢，也要给他们弄断的。那里的火，和烧着涂油的东西一般，只烧在表面上，从脚跟烧到脚尖。
我说：“老师呀！那个筋肉抽搐得最厉害的、脚底火光最红的是谁呢？”他对我说：“假使你愿意我把你带到那里，从那边低堤岸走下去，你就可以听见他自己说的话，知道他的罪恶。”我说：“只要你欢喜，我总赞成。你是我的老师，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你的意见，而且你知道我不曾说出口的思想呢。”
于是我们走到第四条堤岸，向右手边转弯，降入狭隘而有孔穴的沟里。善良的老师扶着我，直走到那用腿的抖动来表示痛苦的灵魂旁边。我开头说：“不幸的幽灵呀！你的上部倒转在下面，好比一个木桩钉在那里（但丁对于贪婪的教皇实在痛恶至极，看他处处不是用讥讽的口吻，就是用严厉的教训，不像对于其他幽灵尚有一种怜悯。教皇应以身作则，为万民导师，今反知法犯法，为罪恶之魁，但丁口诛笔伐，实快人意。），你究竟是谁？假使你能够说话，那么请你告诉我吧。”我说话像一个教士的口吻，面对着一个谋杀犯，他的罪已在执行了（当时佛罗伦萨治谋杀犯都用活埋：先将犯人倒栽深穴，忄［KG－＊2］［CBC％70］矣［CBC％100］其忏悔其罪后，则取土盖没。），他还在那里忏悔，以延长他的生命呢。于是他叫道：“你已经站在这里么，卜尼法齐奥？那么预言书对我说了几年诳呢（卜尼法齐奥八世于一二九四至一三三做教皇，但丁神游之时（一三）尚在世。但丁即用此法将他预先放在地狱之内。）。你厌弃了你的财富这样快么？你用欺骗的手段，得了绝世的美人，稍后你又遗弃了她。（美人指教堂，从《旧约》中《雅歌》来（或指罗马亦可），卜尼法齐奥使赛乃斯丁五世辞职（见第三篇），遂取而代之，因此卜尼法齐奥被反对派视作篡位者。）”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真是摸不着头脑，所以也不知道怎样回答。那时维吉尔对我说：“你快些对他说：我不是他，我不是你所猜想的人。”我就照他的话回答了。于是那幽灵剧烈地扭动他的脚，后来悲叹了一回，带着哭声对我说：“那么你要问我什么？你从堤岸上降下来，假使你是诚心要知道我是谁。那么我告诉你：我穿的是一个大斗篷；我确是熊的儿子，我要繁殖我的小熊，我在世装满了我的袋子，在这里我装了我自己（此教皇为尼古拉三世，殁于一二八年。大斗篷是教皇的外套。尼古拉为窝西尼（Orsini意云“熊”）族。“装满袋”言其贪财，“装自己”言其倒栽孔穴之中，皆但丁讥讽语。）。在我下面的，是那些在我之前做着圣职买卖的，他们都倒栽在石缝里面。我也要移到下面去的，只等着方才我把你当做他的那个人来到。我倒栽在这里，脚底给火烧着。我吃这种痛苦要比我的后继人长久些，他将要倒栽在我这个窟窿里，一双脚红着（尼古拉（一二八至一三）已在此孔穴二十年，卜尼法齐奥（一三三至一三一四）凡十一年。克乃门德五世死于一三一四年，继卜尼法齐奥入此孔穴。）。因为在他以后，将有一个从西方来的牧师，这个牧师无法无天，行为更加丑恶，又要做他的后继人。这个牧师可说是伊阿宋再世（伊阿宋的事迹载在《马格贝》一书中）。有一个国王听从伊阿宋，听从这个牧师的则是统治法兰西的国王。”（克乃门德五世本为法国波而独（Bordeaux）总主教（故称西方来的牧师）。因美腓力佩斯齐之力，于一三五年被推为教皇，并移教皇座于亚未农。此处伊阿宋并非前篇所说希腊故事中的英雄，此伊阿宋见伪经《马格贝》第二卷第四章中，彼曾行贿赂于叙利亚王昂帝各，获“高僧”位置，克乃门德与腓力佩斯齐朋比为奸，有类于彼。）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发了疯，因为我用下面的一番话回答他：“原来如此。请你告诉我，我主给圣彼得钥匙之前，我主要了多少财宝？他没有要一点，他不过说：‘跟我来！’（圣彼得为第一任教皇；“钥匙”谓天国的钥匙，即指执掌教权一事。耶稣说：“跟我来！”见《马太福音》第四章及《约翰福音》第二十一章。）当那个叛逆出走之后，马提亚被推为使徒之一，但是彼得和别人都没有收受他的金银（卖耶稣之犹大出走后，马提亚补为十二使徒之一，事见《使徒行传》第一章。）。所以，你安心在这里吧，你的刑罚是应得的；你抓住你的不义之财吧，它买得动你来猛烈地反对查理呢。（贵尔弗派谓尼古拉三世曾得巴拉罗古斯皇帝之钱而反抗查理（Carld Angio拿颇利王）。）假使不是你在生前掌握过那至大的钥匙，我就要用更严厉的话语。因为你的贪心，使世界变为悲惨，把善良的踏在脚下，把凶恶的捧在头上。《福音》著作者就想到你这种牧师，当他看见她坐在众水之上，和那班君王奸淫。她生有七头十角，只要她的丈夫爱好德行，她是有力量的（“坐在众水上的大淫妇”见《启示录》第十七章。此地《福音》著作者约翰，彼曾为人视作《启示录》之著作者。《启示录》中原意与但丁所应用者不全同。此处七头指七圣礼（或七德），十角指十戒。女人指教堂（或罗马），她的丈夫指教皇。但丁意谓教堂对于民众本是好的，只要教皇自身有德行。教皇勾结君王，无异放纵女人和人奸淫。）。你把金银当做上帝，试问你和那些崇拜偶像的有什么分别？他们崇拜一个偶像，你崇拜一百个罢了。君士坦丁呀！从你生出许多的罪恶，并非因为你的改变信仰，实在是因为那第一个富有的教父接受你的赠品太大了！”（在中世纪人们相信君士坦丁皇帝将罗马治权（与教权相对）让与教皇席尔维斯特罗，而自迁于君士坦丁堡，与希腊人同化，以报席尔维斯特罗治愈癞病之功。但丁接受此种传说，但彼得皇帝不应该让出治权，而教皇亦不应该接受治权（见其所著《王国论》第三章）。此种传说至15世纪始证其误。）当我用这些话说着他的时候，或者使他发怒，或者使他悔恨而生苦恼，他剧烈地挥动他的脚。我想我的话使那引导人听了欢喜呢，因为我的话一句一句都是真理呀！因此他用两臂抱着我，从下降的路回上去，他并不觉得吃力，直把我抱到第四座桥的顶上，在那里他把我轻轻地放下来，因为那里的路非常难走，就是山羊走着也很苦呢。在那里，我们发现了另外一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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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圈（续）。第四沟：预言者。曼图和曼图阿的起源。
在这第一卷（关于地狱里的事情）的第二十篇，我的诗句应当叙述新的刑罚。
我已经预备观察方才发现的一条沟了，这里又是沉浸在痛苦的泪水之中。在环形的幽谷里面，我望见一群人静默地饮泣走来，他们的步伐有点像地面上的祈祷队。当他们走近些，我的眼睛聚神注意的时候，那惊奇的事情给我看见了：他们的面部都转向着背面，他们的眼光只射在自己的臀部，他们只能向后退走，因为他们不能看见前面了。也许这是他们的一种瘫痪病吧，但是我没有见过，我不相信有这种病人。读者诸君，假使上帝允许你们了解我的著作，那么请你们想一想：当那些和我同形状的灵魂，一个个扭歪着颈根，眼泪从背脊流到尻上，在我面前走过，我的面孔能够保持着干燥么？当然，我的头俯在一块岩石之上，我哭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