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在末日审判的一天,幸福者听着号筒的召集,每个都从他的坟墓里站起来,再唱着愉快的赞美歌一般,那时神车的上方,应着那位崇高的长老的呼声,到了百来个的天官和天使,他们的生命都是永久的。他们都说:“为来者祝福。”(“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参见前篇。)他们又从上方把花朵四面散下来,都说:“满手分送着百合花!”(维吉尔之诗句,见《埃涅阿斯纪》第六篇。)我常常看见,在天明的时候,东方全是玫瑰色,其余的天空是碧海一般。不久太阳的面庞露出来了,因为早晨的雾气,使它的光芒变得柔和,披着面纱一般,因此我的眼睛可以凝视它,而不感着眩晕,同样,当天使们抛掷花朵,如雨点一般落在车子内外的时候,我在花雨缤纷之中看见一位贵妇人,她蒙着白面纱。其上安放着一个橄榄树叶编的花冠,披着一件绿披肩,其下衬着一件鲜红如火的长袍。(此贵妇人即贝雅特丽齐。白、绿、红为信仰、希望、慈爱之色彩。在《新生》第二节:“那天她是穿着红色的衣裳,合身而且动人。”第三节:“她这次穿着雪白的服装,走在两位比她年纪稍大的女士中间。”《新生》述贝雅特丽齐穿红穿白,但未穿绿。橄榄为献祭弥涅耳瓦(手艺女神、智慧女神、参见第十五篇)之果。)在我的精神上,见着她而感着震荡和恐怖,这件事虽然早已成为久远的过去,但是在我的眼睛认出她以前,我已经因为从她发出的神秘的德行而感到旧情的伟力了。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她崇高的德行,受着她的打击,在我未出童年的时期已经受她的打击了,那时我把脸转向左边,她比一个孩子受了惊吓和痛苦以后,找寻他的妈妈一般,我想对维吉尔说:“我周身的血,没有一点一滴不在震荡了!我认出了我旧时情火的暗号!”(但丁于九岁时初遇八岁之贝雅特丽齐(一二七四年),他于《新生》第二节记着:“这个时候,藏在心脏最深处的生命之精灵就开始很强烈地颤抖起来,就连从微弱的脉搏里也有了震动。”但丁此时(在地上乐园)会见贝雅特丽齐,仍不减弱昔年的感觉。贝雅特丽齐卒于二十五岁(一二九年),到但丁神游之年(一三),相隔已有十载,但一见伊人倩影,旧时情火立即有死灰复燃之势。末句原是但丁译了维吉尔的,见其《埃涅阿斯纪》第四篇。)但维吉尔那时已经离开我们,维吉尔是我最亲爱的父亲,维吉尔是受她的委托来救获我的。虽然有我们古母亲所失的一切,也不足以阻止我在不久以前用露水洗净了的脸上,再被眼泪所污。(“古母亲”指夏娃,见前篇。露水洗面见第一篇。此处为维吉尔退场,贝雅特丽齐登场之枢纽。但丁虽在地上乐园,仍不能忘情维吉尔,见其已去,因而流泪。)“但丁!因为维吉尔已经去了,不要再哭泣了,不要再哭泣了;你要为着别的创伤而哭泣呢。”(“别的创伤”指但丁之内疚,将受贝雅特丽齐之谴责。)像一位海军元帅,一时在船头,一时在船尾,指挥别的船上的水手,鼓励他们的勇气;同样,在那车子的左边,当我听见我不得不在这里写我的名字的时候,(在《神曲》中只有此处写着但丁的名字,在《新生》、《宴会》、《王国论》也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列在文中,在《俗语论》中用的是代名字(化名)。但丁在《宴会》第一卷第二节中解释他的态度说:“无论什么人,说他自己是不合法的。”又说:“假使没有必要的原因,修辞家是不准说他自己的。”此处但丁欲如实记录贝雅特丽齐的口语,故不得不写下但丁这个名字。)我看见了那位贵妇人,起初她是在众天使的花雨之中,从小溪的对岸,把一双眼睛望着我。虽然从她的头上下垂着面纱,顶上戴着弥涅耳瓦的树叶,(此贵妇人即贝雅特丽齐。白、绿、红为信仰、希望、慈爱之色彩。在《新生》第二节:“那天她是穿着红色的衣裳,合身而且动人。”第三节:“她这次穿着雪白的服装,走在两位比她年纪稍大的女士中间。”
《新生》述贝雅特丽齐穿红穿白,但未穿绿。橄榄为献祭弥涅耳瓦(手艺女神,智慧女神,参见第十五篇)之果。)难于窥见她的全貌,但是她皇后一般的态度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她用一种声调,像一个人把最厉害的话句放在后面一般,她继续对我说:“看好我;我的的确确是贝雅特丽齐!你怎样敢爬上这山?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快乐的吗?”(贝雅特丽齐此处两问句,大概是谴责但丁迷误得太远,悔悟得太迟。)我听见此言,俯着头,眼看着清流。其中有我的影像,耻辱重重地压在我的额上,我只好把我的目光移向草地上来。一个母亲有时对于他的孩子恼怒,我看贝雅特丽齐那时对于我也是这样,因为她的话在怜悯之中含有辛酸之味呢。在她静默以后,那些天使立即唱道:“上帝呀!我有望于你。”但是,他们并不超过“我的脚”这一句。(《旧约·诗篇》第三十一第一至八节:“耶和华啊!我投靠你。……你使我的脚站在宽阔之处。”此一节表示对于上帝之希望和信任,其以后各节不合于此处之环境,为天使所不唱。)好比意大利背脊上活柱子上面所积的雪,遇着斯拉夫风而冻结凝固。假使遇着无影子的地方吹来的风,他便溶解流下,如烛之遇火了。(“意大利背脊”指亚平宁山,“活柱子”指树木,“斯拉夫风”指东北寒风,“无影子的地方”指非洲,因其地每年有两次太阳在头顶,使物影不射出于物之底部以外也。)同样,在我未听见那与永久的天体相和谐之歌声以前,我没有泪水,也没有叹息。但是我听了那甜美的歌声以后,我知道歌声里对我表示同情,胜于他们这样说:“贵妇人!为什么你这般羞辱他?”那时围绕我心的冰块,融化为水和汽,伴着痛苦从胸中向口中、眼中发出来了。
那时贝雅特丽齐仍旧站在车子的一边,转向抱着怜悯心的天使们说:“你们在无穷的日子里面,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也不是昏夜,也不是睡眠,足以使你们对于世界的行进疏忽了一步,所以我的回话要十分留意,务必使在对岸哭泣的一位懂得,因此他的过失和责罚相称。(在时间内进行之一切,天使无不知悉,无用多说,故贝雅特丽齐表面上对天使答话,实则正是谴责但丁也。)不仅伟大的天体,依照所伴的星座,去决定每个造物的命途,(关于星辰影响命运之说,参见《地狱》第十五篇、《净界》第十六篇。)而且有神的赐与,从高高的望不见的云间像雨一般降落下来。(言上帝赐与之恩惠,由天府之高处降及于人类也。)这个人在年轻的时代就富于才能,很有产生善果的根基。可是田地愈加肥沃,如若耕种不良,就愈加产生恶莠和野草了。有若干时间,我的颜色支持着他。我的一双年轻的眼睛给他看,我引着他走在正道。(自一二七四年(但丁与贝雅特丽齐初遇之年),到一二九年(贝雅特丽齐死之年),其间凡十六年,但丁热恋着贝雅特丽齐。)但是一到我在人生第二时期之期限,我的生活变换了,他便离开我而委身于其他。(贝雅特丽齐卒于二十五岁。但丁曾把人生分为四个时期,二十五岁以前为青年时期,生命(精神、肉体两方面)发展以至于完成之时期也。)当我解脱于肉体而入于灵魂界的时候,我的美丽和德行都增进了,但在他的心目中,不再以我为可爱。于是他的脚便踏在邪路上,追逐欢乐的虚影,须知这些都是名不符实的。(关于但丁自一二九年至一三年之生活,第二十三篇已有提及。但丁此时颇有追逐尘世欢乐与名利之事实,但谓但丁努力于哲学之研究而漠视宗教之信仰,亦属可能。)我曾经在他梦中和醒时去感化他,但是他竟无动于衷。(《新生》第三十九节载:“有一天,我眼前忽又起了一个幻觉。……我在这个幻觉中看见了我高贵的贝雅特丽齐。……我回想到了和她有关的种种,我的心便变成了理性的信仰者。……于是那罪恶的欲念便离开了我,我的思想全部都回到高贵的贝雅特丽齐的身上。……”)他沉迷得深了,没有方法可以救护他,除非把堕落的罪人给他看一下。因此我去叩了死人的国门,含泪向那一位引导他到此地的人请求。(贝雅特丽齐请求维吉尔,)上帝至高的法令要被破坏了,假使他能渡过勒特河,尝着美味,而不支付相当的代价,就是说不叫他洒些忏悔的眼泪。”
31
但丁的自白;他喝勒特河的水。对贝雅特丽齐的瞻望。
“你呀!站在神圣的溪水那边。”现在她话锋直接转向着我,方才的旁敲侧击已经叫我受不住了。她紧接着说,不稍停顿:“你说,你说,我说的是否实在。我对于你这样指责,你应当有所辩白吧!”
我的精神昏乱了,我虽然要开口说,但是声音竟关闭在嘴唇以内,发不出来。
她等待了片刻,于是说:“你想什么?回答我!因为你对于过失的记忆,还没有被这条水抹去呀!”(但丁尚未饮勒特河(忘川)之水,故未曾忘记其过失。)惭愧和恐惧联合起来,使我的嘴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是”字,如若要了解,尚须得眼睛的帮助呢。(是一之音难闻,须观其唇之颤动而了解其意也。但丁受惭愧与恐惧之压力,精神上大受刺激,致其所发之声不能到达听者之耳。)好比射箭一般,因为用力过大,弓也折了,弦也断了,那箭便没有力量达到目的地;我在重担的压力之下折断了;除却眼泪和叹息向外直迸,那声音是停止在半路上了。于是她对我说:“在我鼓舞起你的欲望之际,那欲望本引导你去爱慕那至善,除此以外是无可希求的,(但丁恋爱贝雅特丽齐,未达目的,因此升华而爱慕“至善”(唯一的善,即上帝),始为正道。贝雅特丽齐责其迷恋于尘世财宝(声色名利之欢乐),问其所以至此之故。)究竟是什么壕沟,什么山脉,横在你的面前,使你失去超越而进的希望呢?究竟是一种什么诱惑,一种什么利益,使你迷恋于其他,而追逐不息呢?”
我长叹了一声以后,简直没有回答的力量,我的双唇实在难以动作。我哭泣着说:“现世的财宝,带着他们虚妄的欢乐,在你的目光离开我的一刻,他们便把我的脚步引向别处去了!”于是她又说:“即使你保持静默,或否认你方才的自白,也是徒然,因为在这样大的审判官之前,(“这样大的审判官”即上帝。)你的过失会不被人家知道么?不过,罪人的过犯要是从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则在天上的法庭里那磨石是逆着刀口而转动的。(磨石所以使刀口锐利,但逆磨则反使刀口变钝,此处言法庭对于诚实之自白得加以宽宥也。)可是这次你对于你的过犯觉得惭愧,下次要是你再听见塞壬的歌声,(“塞壬的歌声”见第十九篇,喻现世的财宝、虚妄的欢乐。)也许你会坚定些了。推开你洒泪的种子吧,(“洒泪的种子”指惭愧与恐惧。)听我说:你要知道,在我的肉体被葬以后,你应当取一个正和你的行径相反的方向呢。不问在自然界或艺术界,能够叫你迷恋的,莫过于我的体态和美色,然而现在已和尘土同腐了!这样至高的宝物,因为我的死而归于消失,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鼓舞起你的欲望呢?你已经给虚妄的欢乐中了第一箭,你应当提高你的思想向着我,因为我已经不在世上了。你不应当向着地面飞,再去受到别的创伤,就是说,你不应当再去追逐娇小的女郎(“娇小的女郎”,最好不必指证她为谁。)或一切别的转眼成空的虚荣。黄口小鸟也许被射中了二箭或三箭,但是对于毛羽已丰满的,便无从张网和放箭了。”
我像一个孩子,含羞不语,眼望着地,自怨自艾地站着,听受贝雅特丽齐的非难。她又说:“我的话,不过刺激你的耳朵,现在,抬起你的胡须吧!经过视觉,也许给你更大的痛苦呢。”一株高大的橡树,因为我们自己的风,或是从雅尔巴斯之地吹来的风,(“我们自己的风”为欧洲北部吹来之风,意大利亦欧洲之一部也。雅尔巴斯为利比亚王,亦为向狄多(见《地狱》第五篇)求爱之一人。“雅尔巴斯之地”即非洲。)我想他在连根拔起时所用的抵抗力,也及不到我受了她的命令,把下巴抬起时所用的这般大。尤其是她用“胡须”来代替“眼睛”使我觉得她的话句中间所蕴含的苦汁。(“胡须”讥其非为孩子而为成人。)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那些最初的造物(“最初的造物”即天使们。)已经停止散花;我的眼睛还有些晕眩,看见贝雅特丽齐转身向着那个两种自然联合在一体的怪物。(“两种自然联合在一体的怪物”即半鹰半狮的怪物,象征耶稣。)虽然她在面纱之下,虽然她在河的对岸,但是从我看来,她的美丽超过旧时的贝雅特丽齐,也犹如她在地上的时候,超过所有别的女子一样。那时后悔刺激我到这般剧烈,因此我对于一切使我离开贝雅特丽齐的东西发生痛恨。我的内疚实在太深了,竟使我发昏而不省人事,后来的事情,只有谴责我的她知道。
不久,我的神志清醒了,我看见那最初遇着的一位少妇。(第二十八篇中之少妇玛苔尔达。)临在我的上面,她说:“拉着我!拉着我!”她把我浸在河里,直没到我的咽喉;她把我拖在她后面,她在水上行走着,轻飘得像一条小船。当我靠着了幸福的对岸,我听见有人唱:“求你洁净我。”(《诗篇》第五十一篇第七节:“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歌声非常柔和,回忆已难,何况笔述,那漂亮的少妇张开她的两臂,抱住我的头,把它浸在水里,我少不得吞下几口水。于是她把我拉上岸来,就在湿淋淋的状态下把我带到四个美女的中间,(“四个美女”即前象征主要美德之四贵妇。)她们举着手臂环绕我跳舞。
那时她们开始唱道:“在此地,我们是山林水泽之女神;在天上,我们是明星。(参见第一篇。)在贝雅特丽齐降世之前,我们早已指派做她的侍女了。(《新生》第二十六节短诗中云:“她好像本来是住在天上的一位仙人,降落到凡间,为要把奇迹显给人们。”又在《宴会》第四卷第二十八节,《净界》第二十篇及第二十一篇,《天堂》第三十篇,皆表示灵魂由天上来。死为升天,为归去,故生为“降世”。)我们将引导你到她的眼前;但为你耐得住她的光芒起见,可先看看在车子那边的三位,(“三位”即前象征神学上美德之三贵妇。)因为她们较锐利的凝视,足以加强你的眼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