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这些受伤害的灵魂的话以后,我把头俯下,直到诗人对我说:“你想什么?”我答道:“唉!是怎样一种甜蜜的思想和热烈的愿望,引诱他们走上了这条悲惨的路呢?”于是我又回转头来对这两个灵魂说:“弗兰齐斯嘉,你的苦恼使我悲痛而生怜惜。但是我还要问你:你们在长吁短嗟的当儿,怎么能各自知道,对方隐于心而未出于口的爱呢?”那幽魂答道:“在不幸之日,回忆欢乐之时,是一个不能再大的痛苦。这一层是你的老师所知道的。
不过,假使你愿意知道我们恋爱的根苗,我将含泪诉说给你听。有一天,我们为消闲起见,共读着朗斯洛的恋爱故事(朗斯洛为“圆桌故事”中骑士,恋爱亚瑟王之妻。),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那里,全无一点疑惧。有好几次这本书使我们抬头相望,因而视线交错,并且使我们面色忽变;最后有一刻,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当我们读到那微笑的嘴唇怎样被她的情人所亲的时候,他(他将永不离开我了!),他颤动着亲了我的嘴唇。这本书和他的著作者倒做了我们的加勒奥托(加勒奥托为朗斯洛之友,助成骑士和王后的恋爱,好比《西厢记》中的红娘。),自从那一天起,我们不再读这一本书了。”
这一个灵魂正在诉说的时候,那一个苦苦地哭着;我一时给他们感动了,竟昏晕倒地,好像断了气一般。
6
第三圈,犯了饕餮罪的灵魂,猪哥的预言。
我看见那两个亲属的痛苦,一阵心酸,竟昏晕过去;及至醒来,我的四周景象已变,新的刑罚,新的灵魂,触目皆是。
我已到了第三圈,那里永远下着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它的质地和分量终古如此,没有变动;在昏暗的空气里,又下着大块冰雹和雪球。雨水臭恶不堪,因此地面污浊,秽气难闻。刻尔勃路斯(刻尔勃路斯在维吉尔著作中为一狗,在但丁则写为一有狗性的三头怪物。)是一个凶恶可怕的魔鬼,有三个头,和狗一样地向着那些幽灵狂叫。他的眼睛是红的,胡须是油光漆黑的,肚子大,手有爪,抓着了幽灵,便把他们四分五裂。雨雪冰雹不断地打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悲啼不止。他们唯一减轻痛苦的方法是在地上辗转反侧,左右更迭受灾。
当怪物刻尔勃路斯看见我们的时候,他张大了血盆的口,露出他的长牙,他的四肢百体顿时紧张起来。我的引导人就俯下身子,在地上取了一把泥土,对准他的嘴里投去。他和狗一般狺狺地吠着,无非为的食料;现在嘴里既然有了东西,也就默然无声;要是不然的话,他就咆哮如雷,一班幽灵的耳朵都要给他震聋。
我们从被雨打的灵魂队里走过,虽然拣着空地把脚踏下去,似乎总是踏在身体上面,他们都躺在地上,其中只有一个,我们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忽然坐了起来。他对我说:“哦!你到地狱里来了,你认识我么?你出世之日,我还没有去世呢。”我回答道:“你受了磨难,你的容貌我记不清了,我似乎没有看见过你。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犯了什么罪,才放到这块悲惨的地方,受到这样严厉的刑罚,虽然还有更厉害的,但是你所受到的已经够难堪了。”他对我说:“你的城,充满了嫉妒和怨恨,已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我也就生长在那里。大众都叫我猪哥(原文Ciacco为“猪”义,大概是这个人的诨名,据说他是以贪食著名,死于一二八六年。),因为口腹之欲,犯了饕餮罪,就得着这个雨淋的刑罚;犯这种罪的不只我一个,同样的罪都得着同样的刑罚。”于是他的话停住了。我答道:“猪哥,你的不幸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流泪;但是,假使你能够,请你告诉我:这个分裂的城将要变得怎样?是否它里面还有几个正直君子?为什么它要分裂?”(关于地狱中灵魂能预知未来一事见第十篇,但丁用此法叙述一三年以后的事情。)他对我说:“长久的争论以后,他们将要流血,森林派要把别的一派赶出去(此处所说为一三至一三二年佛罗伦萨的政治史。黑党领袖为Corso Donati,白党领袖为Vieri deCerchi(因彼来自森林区Val di Sieve,故称森林派,或因反抗较贵族的黑党,故称田野派)。一三一年五月两派争斗,白党驱逐黑党。未几,教皇卜尼法齐奥八世助黑党再握政权,白党即被驱逐。但丁属白党,终其身未能复返佛罗伦萨。)。三年以内,这一派又要打倒,别的一派依仗了一个人的力量抬起头来。他们长久地趾高气扬,把他们的敌人压在脚底下,虽然敌人已经含羞忍辱,哭哭啼啼,他们也不生怜惜。有两个是正直君子(或指但丁自己和其友圭多加佛尔。),但是别人都不听他们;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他们使人心爆炸。”他可怜的声调就停止在这里。我又问他道:“我还有几桩事情要请教你。法利那塔和台嘉佑是很高贵的;雅科波·卢斯蒂库奇,阿里格和莫斯卡,还有其他有意为善之辈(法利那塔事见第十篇,台嘉佑和雅科波·卢斯蒂库奇见第十六篇,莫斯卡见第二十八篇。阿里格事以后不再见,据《旧约》注:谓属莫斯加同谋人。);请你告诉我:他们究竟在哪里?入地狱受刑呢,还是享天国的幸福呢?”他对我说:“他们都在更苦恼之中,种种不同的罪恶,使他们降到深渊之底;你只要走下去,就可以看见他们。你要是回到阳光之下,请你带我的信息给那些活人;我不再多说了,我不再多回答了。”说罢,他抬头呆呆地向我看一下,于是俯下头去,即刻倒在地上,和那班盲目的伴侣躺在一起了。
我的引导人对我说:“直待天使的号筒吹起,他是不会再醒了;当无上威权临到的时候,每个灵魂都要再看见他凄凉的坟墓,再穿上他的肉体,再回复他的原形,起来听那永远响着的判决。”(“最大判决”或“最后判决”)我们从雨淋的幽灵队里慢步走过,我们略微讨论到未来生活的问题。我说:“老师,请问你在最大判决以后,这些灵魂要增加痛苦呢,减轻呢,还是仍旧如此?”他答道:“请你回想到你的书本吧(指亚里士多德哲学。),那书本上面说:一样东西愈完美,愈感觉着愉快和痛苦。虽然这些被诅咒的人从不会达到真正的完美,但是他们在判决以后要比在判决以前较近于完美了。”
我们在那里兜着圈子,说的话很多,可是不必记述了。我们到了一处,从那里开始下降,我们逢着普鲁托(普鲁托为财富之神,柏鲁东为地狱之神,应辨清楚。),一个大敌人。
7
第四圈,贪吝者和浪费者。命运的弄人。
普鲁托口中咯咯作声:“摆贝撒旦,摆贝撒旦,阿莱伯!”(原文Popè Satan Papè Satn,Aleppe!意义难明,即属何种语言亦难知。大概但丁自认不懂,只觉可怕,但维吉尔则无所不知耳。有注作:“你显出来,撒旦在你的光辉之中。”)我们和善的智者,他是无所不知,安慰我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无论他有什么权力,他终不能阻止你从这里走下去。”于是他回转头去对涨着脸的魔鬼说:“住口,你这恶咒的狼!你的怒火烧着你自己。我们走入深渊不是没理由的!这是天上的意思,在那里米迦勒曾讨伐过叛徒。”(见《新约·启示录》第十二章。)好比风吹桅断,帆布落地一样,那个可怕的魔鬼倒在地上了。
于是我们降到地狱的第四圈,所入愈深,则所见愈惨,神的正义呀!谁能描摹在我眼前的苦恼景象呢?为什么这些犯人得了这样的刑罚呢?好比卡里迪的波浪(卡里迪在意大利与西西里间之墨西拿海峡,那里一方有第勒尼安海水冲来,一方有伊奥尼亚海水迎上。),这边冲过去,那边迎上来,彼此都打碎了;这里的犯人就是这样的对舞着。我看见一处的人特别拥挤,他们分为两组,各自大呼大喊,胸膛前面抱着一个重物,面对面挺进;他们相逢的时候,互相冲撞了一回,然后各自抱着重物回转头去走。这一组的幽魂叫着:“为什么你执著?”那一组的叫着:“为什么你摔下?”(浪费者对贪吝者说:“为什么你执著?”贪吝者对浪费者说:“为什么你摔下?”)这两组各自向左向右在幽暗的圈子上走,不一刻又在圈子的对面逢着了,他们照样地打一阵,骂一阵,于是再回转头来走。就是这样反复来往,没有穷尽,我看见了这种景象,心里非常悲哀,说:“我的老师,请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在我们左边这一组里,那些剃着光头的是教士么?”(但丁对于教士的贪吝特别憎恶。)他回答我道:“在世的时候,他们都糊着了心,使用他们的财产没有法度。他们冲撞的时候,他们嘴里的对骂,就很明白地表示出他们的罪过。那些顶上没有头发的是教士,是主教,是教皇,因为他们是特别的贪得无厌。”
于是我又说:“老师,在这个罪人队里,我当然可以认识几个吧?”他答道:“这是你的妄想,他们的苦恼生活使他们变了形状,你要想认识他们是不可能了。他们永远在那里冲撞着;就是将来他们从坟墓里爬起来,这一班是紧握着拳头,那一班是精光着脑袋,浪费和吝啬使他们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走入永远的冲突;我不愿意再多说他们了。不过,我的孩子,你从这里大概可以知道命运给人类的财富是多么愚弄他们,而人类追逐它又是多么的剧烈!月亮下面的金钱,从没有使劳碌的人类有片刻的安静。”
我又说:“请老师告诉我:你所说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地球上的财富都牢牢地握在手里呢?”他答道:“唉!地球上的造物多么愚蠢呀!我愿意对你说个明白。无上智慧者创造了天体和它们的引导人,使它们更迭照耀地面,平分光彩;同样,他创造了管理地面繁荣的神(命运女神一脚立在有翼的轮上,眼睛扎着布,手中有一个袋,散着不同颜色的花朵,这就是“命运”的人格化。),使金钱川流不息,从这一双手里转到那一双,从这一个民族转到那一个,并非人力所能操纵。这一个做了主人翁,那一个做了奴隶儿,都是他的玩意儿。他在冥冥之中,好比躲在草里面的蛇。你的智力敌不过他,他维持他的国度,判决他的人民,宣布他的命令,都和别的神一般。他的变化不测,全然不受一点阻碍,必需使他的运动加快;他常常使一个人从这一端跌到那一端。你诅咒他的时候,安知不是应当称颂他的时候。他一意孤行,笑骂由人,非但不加申辩,并且充耳不闻。他欢欢喜喜旋转他的轮盘,和别的天使一样享着幸福。……现在,我们可以下降到更苦恼的一圈了。我们出发时候上升的星宿,现在已经向下落了(在第二篇中但丁说明开始旅行在晚上,现在已经夜半过了。),我们不能够逗留得太长久。”
我们走过了这一圈,到了一个水源的旁边。那水源沸着,流成一条沟;水色深黑如墨,我们沿着那条沟,走在崎岖的路上,这条凶恶的水,在它的尽头积成一个池沼,名叫斯提克斯河。我站在岸上,看见池沼里面污泥满身的灵魂,他们都是赤身露体,满面怒气(这里就是惩戒“愤怒”的第五圈。)。他们互相斗着,手和手打,头和头碰,胸和胸挺,脚踢嘴咬,弄到皮破肉烂。
和善的引导人对我说:“孩子,你看这些怒发冲冠的灵魂吧!我要使你相信:就是在水底里,也有灵魂在那里呜咽呢。从水面上的气泡看来,你就可以知道了。没在污泥里面,他们说:‘我们在世的时候,那里空气温和,阳光普照,但是我们与人落落难合,心中藏着一股火气;现在我们惨淡地没在黑水污泥之中。’这就是他们在喉咙里哼的曲子了,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一句话说得明白。”(愤怒的人每次不会把理由说清楚,只会咆哮咒骂。)我们在池沼边上踱了一段,眼睛看着落在池沼里面的灵魂,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堡楼脚下。
8
第五圈,愤怒的灵魂。渡过斯提克斯河,腓力浦·阿尔津蒂受攻击。诸精灵拒绝但丁入撒旦城。
我接续着说(因为这几个宇,传说但丁在放逐前作成以上七篇,隔了许久才开始继续写下去的,其实不尽然。),在我们走到堡楼脚下之前,我们看见它的顶上有两个小火把;远方有一个堡楼,远得几乎看不清楚,那里也有一个小火把,它们似乎遥遥地通着信息。我转向知识的海(“知识的海”指维吉尔。),问道:“这里说什么?那里回答什么?是谁管理着这件事呢?”他对我说:“在这污秽的水面上,假使水汽不遮断你的视线,或者你已经看见你所等待的东西了。”
即刻,好比箭的离弦,我看见水面上一只小船撑着来了。船上只有一个船夫,他叫道:“你来了么,假装的灵魂?”我的老师说:“弗列居阿斯(弗列居阿斯本神话中人物,其女被阿波罗神所污,弗怒烧神廊,神射杀之。此处为一魔鬼,操舟“怒鬼的湖”上。),弗列居阿斯,这一次你叫也没有用;你一刻儿就把我们渡过去了。”像一个认错的人,弗列居阿斯不得不把心头怒气压下;我的引导人上了船,我也跟着他上去;我上去之后,那只船才觉得装着东西(因为但丁是肉体,所以重得很。);我们上去不久就开船了,这一次船的吃水比往时来得特别地深。
我们的船行在鬼沼上面的时候,忽然从水里钻出一个灵魂(腓力浦·阿尔津蒂,佛罗伦萨人,以善怒著称。其族亚地马利与但丁为仇敌。),满头满脑都是污泥,他说:“你没有到时候就来这里,你究竟是谁呢?”我回答他道:“我虽然来这里,但是我不留在这里。你是谁?弄到这样龌龊相。”他答道:“你看得出,我是泪海中的一个。”我又对他说:“哭泣,悲哀,诅咒,你的灵魂还是你的!我认识你呢,虽然你的真面目给污泥遮着。”于是他伸起两手,攀住船舷想爬上来,当时我谨慎的引导人把他推下去,说:“滚开些,到你的狗群里去!”随后我的主人把手臂绕着我的颈项,吻着我的脸,他说:“愤慨的灵魂呀(“愤慨”之原文为Sdegnosa,表明为正义而怒,为“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怒,与妄自尊大者之怒不同。同一之怒,一则为美德(正义),一则为恶习(私怨)。此处维吉尔称颂但丁并及其母。)!孕育你的她是多么幸福呀!在阳世的时候,这班妄自尊大的人是无善良记录,所以死后他们的影子还是在这里咆哮如雷。那里有许许多多自命为大人物的,将要和蠢猪一样躺在这里,遗臭万年!”我说:“老师,我却很愿意在离开水面以前看他陷入泥沼。”他对我说:“在到彼岸以前,你尽管看他一个饱,这是我可以答允你的。”稍后,我看见池沼里的人联合向他攻击,攻击的剧烈使我只有感谢上帝。他们大家喊道:“向着腓力浦·阿尔津蒂!”这个狂怒的佛罗伦萨人,不及报复别人,只有用自己的牙齿咬自己的肉。现在,我们丢开他,不必再谈他了。但是我的耳鼓上又给一种凄惨的声浪所打击,使我的眼睛小心地注视着前面。
和善的老师说:“孩子,现在我们接近一个名叫撒旦的城了(撒旦,维吉尔用以名地狱之神柏鲁东(Plutone),但丁用以名地狱之王路西勿罗(Lucifero即撒旦)。撒旦城内惩戒恶意与暴行,以前诸圈则惩戒不能节制的罪过。以前诸圈为“上层地狱”,以后诸圈为“下层地狱”。),这个城里的居民罪孽更加深重,数目更加众多。”我说:“老师,你的话不错,我已经看得出里面的尖顶城楼,红得像初出火炉似的。”他又对我说:“这是下层地狱里永劫的火,使他们映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