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安盼盼自十岁以来到现在二十三岁,十三年中第一次和自己的妈妈这样亲密地睡在一张床上,第一次这样像她小时候一样互相依偎。
安妈妈用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说:“盼盼,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睡觉总喜欢头靠着我,把腿搭在我的身上。现在你都这么大了,我都快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安盼盼又往妈妈身边靠了靠,说:“妈,对不起。”
安妈妈不明白地看着含情脉脉的女儿,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这么说。
安盼盼把头埋进妈妈的脖子,说:“妈,您知道吗?我在拉萨的时候,看到洪水从窗子灌进来,我当时突然觉得我可能要死在那儿了。后来,我发烧的时候,我想我也可能要没命了。那个时候,我真的突然想清楚了很多以前想不透的事情。”
她把头从妈妈的脖子上挪开,看着妈妈的眼睛说:“我那个时候突然就特别想我要是在你和爸爸身边多好,我真的怕我就那样死了,你和爸爸,你们怎么办?”
安妈妈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傻孩子,不要再说死不死的,不吉利。”
她用手指梳着女儿的头发,继续说:“盼盼,我知道,你从内心深处还是恨你爸爸和我的,恨我们为了生个男娃娃不择手段。自从你看了那张诊断证明,你就再也不和我们亲了。那时候我想你是耍小孩子脾气,也就没有多管,想的你长大了就能理解我们了。你慢慢长大了,虽然嘴上不提什么,但是还是倔强地和我们对着来,可我所有的精力又都放在阳阳身上了……人家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你脾气倔强随我,无论我和你爸怎么做,你总是觉得我们是偏着阳阳的,你就和我们疏远。直到你上了大学,你对阳阳开始亲了,对我们也比以前亲近了。盼盼,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对你,对阳阳,爱的是一样的啊。”
这些话,以前在和妈妈有矛盾的时候,多多少少妈妈都说过,可那时候的安盼盼根本听都不愿听,因为从她心里就已经认定,都是假话,已经认定,父母对她只有无奈之下的养育,而对于他们的宝贝儿子才是全心全意的爱护。
可是现在,当妈妈把这些话重新说给她听的时候,她觉得心里真暖,就好像是第一次听一样感动,她知道她妈妈说的是真心话,她知道她一直以来的任性都是父母包容的结果。
她看着妈妈那张额头和眼角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皱纹的脸,那张脸上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好看和精神,多的是沧桑和疲倦,她对妈妈说:“妈,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要是说对不起,应该是妈给你道个歉,因为阳阳比你小,我和你爸把太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了,有时候难免就忽略了你的感受。上次,我去看你爸,他也说……说欠你的太多了。”可能是因为提到了爸爸,妈妈的语气有点哽咽了,她不说了。
安盼盼用手搂住了妈妈的脖子,说:“妈,七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到时候爸爸就出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您放心,我和阳阳都会一直陪着您的,我这次看到阳阳,觉得他真的长大了。”
“是啊,阳阳是明显比以前长大了,但是,这孩子心里想的事太多,特别敏感。就像今天,只要别人提到你爸,他总是会和人家干起来。盼盼,本来我还想的让你毕业回来老家这边来,或者就在云南附近找个工作,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也明白了,还是离这个地方远远的好,没有人知道你的家庭,没有人知道你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就能高高的抬起头,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受别人的冷眼和笑话。”
“妈,别这么说。”安盼盼更紧地抱住了妈妈的脖子,说:“这个世界上犯错的人又不止我爸一个。”
安妈妈把女儿的胳膊掰开,又用自己的胳膊抱住了女儿的身体,说:“话是这么说,我倒没什么,这辈子反正也就快到头了,就这样了,就是你和阳阳,这旁人的冷眼冷语,我就怕你们受不住,所以,以后你们都离这儿越远越好。盼盼,你现在也大了,到了谈恋爱找对象的时候了,在你找对象的事情上,不用考虑我和你爸,如果人家男孩子有什么顾虑,你就说和我们断了联系都行。”
安盼盼一把取开妈妈抱自己的隔壁和手,直挺挺坐起来,说:“妈,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和你们断了联系?意思是如果我要嫁人我就要和你们断了父女情,断了母女情吗?”
安妈妈也坐起来,她慢慢地说:“我就是说,最坏的情况。”
“没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他爱我,他就得爱我的家人,接受我的家人,这是最起码的。如果是你说的那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嫁。”
安妈妈又轻轻抱了抱愤怒的女儿,说:“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意思就是,你在工作和生活的时候,不要想家里给你的负担,你该恋爱就恋爱,不要因为你爸……自轻或者自贱。盼盼,你在大学是不是交了个男朋友?”
安盼盼一惊,他从来没有给家里说过史超的事,连同假期打电话她都是在自己的房间或者外面悄悄进行的,妈妈怎么会知道呢?
她不说话,却听到妈妈又说了:“我也不是问你,我就是去年暑假听到你和一个男孩子打电话判断出来的,后来阳阳悄悄告诉我,说他在你手机看到了你和一个弹吉他的男孩子很多照片,我把他训了一顿,也没敢告诉你。”
安盼盼想不起来究竟是哪次电话被妈妈听到了,也不知道阳阳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手机里和史超的照片的,可是这些都没有人给她说过,她还以为家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男朋友呢。
她对妈妈坦白承认:“妈,我……我确实谈了个男朋友,不过……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现在去北京了,他喜欢唱歌,只有北京适合他追求梦想。我答应过爸爸和你,我不去太繁华,诱惑太多的城市,我不会去北京的。”
安妈妈想了半天,问:“盼盼,你和他分开,是因为我和你爸爸吗?”
“他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什么都没有给他说。我和他分开,也不是因为我答应你们不去北上广,我感觉我和他,我们的志向不同,我们之间可能还有很多问题,就算我跟他去北漂,我都没有信心能保证我们能一路走下去。”安盼盼这些话都是她一直想说,却不知道该给何人说,该怎么说。今天,她把她和史超之间可能存在的没有未来的想法说出来了,心里也就释然了。
母女两个人重新躺下去,她们又说了很多小时候快乐的事情,说着说着,安盼盼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还做了一个梦,梦中上幼儿园的她正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放风筝,风筝掉下来了,她哭了,妈妈给她买雪糕吃……
第二天早上,当安盼盼醒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十点钟。昨天晚上和她一起睡的妈妈早不见了身影。她起来以后发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餐桌上放着油条豆浆,显然是从外面买了带回家的。等她洗漱完毕,热好了豆浆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妈妈的电话来了:“盼盼,起来了没?昨天坐车累的,早上也没叫醒你。”
“妈,这豆浆油条是不是我们小区旁边的那家五姐妹早餐店的啊?这味道我太熟悉了。”
安盼盼听到那头妈妈的笑声:“你这个鬼丫头,嘴还是那么刁,我就知道你最喜欢他们家的油条豆浆了,阳阳早上出去给你买的。豆浆凉了你热一下喝,不然肚子不舒服。”
安盼盼吃着油条,喝着豆浆,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歉意。她回家,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关心妈妈和弟弟,是来给他们力量和依靠的,可回到家才发现,她现在在这个家里就跟一个客人一样,妈妈和弟弟要想着给她买自己喜欢吃的用的,想让她感受到家里的温暖和关心,而她自己呢?好像什么都没有给这个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家带来任何新的气息和支撑力量。
她想,无论如何,她要尽到一个长女的责任,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别的事情,她可能做不了,但是,她至少应该陪妈妈和弟弟说说心里话,鼓励他们振作起来正常生活。她还应该去看看爸爸,等腿好了,走路正常了就去,不能让爸爸担心,她要告诉爸爸,她是爱他的,他要给爸爸勇气和鼓励。
安盼盼在回到家的第五天意外地接到了齐玉打来的电话,齐玉说他才知道安盼盼受伤的事情,自责了一番,还问盼盼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安盼盼回答:“好多了,恢复活奔乱跳的状态了。我现在回家了。你呢?回家了还是回学校了?”
“我呀,还在我的小山沟沟呢呆着呢,围绕着我的这帮孩子们转呢。”
“吃住还习惯吧?什么时候回来?”安盼盼虽然小的时候跟着爸爸回过农村老家,可后来大了要上学,假期也要学这学那,回农村也是短短几天,况且爷爷奶奶家所在的那个农村是平原,没有什么山,所以她对山沟沟的理解也是停留在电视上看过的情景里。
“哈哈,我们大男人,走到哪里都吃得好睡得好,何况虽说我呆的这个地方原始了点,但是胜在风景美,人淳朴,我呆着还觉得挺好。”齐玉的口气听着就能感觉到他的满足和享受。
安盼盼印象中的山沟沟只有贫穷,落后,和齐玉传达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她问:“你那地方条件不艰苦吗?我还以为条件特别苦呢。”
“条件当然艰苦,我呆的这所小学就在村子里,在半山腰呢,上下都得走好几里路。你都不知道,这儿的孩子们上个学多不容易。”齐玉说。
“可我怎么听你说得美滋滋的就像去旅游了一样。”
“这是不一样的体验啊,本来都已经放暑假了,可这儿的村民们看到我们暑期实践的人来了,热情的很,孩子们也是,看到他们从一开始胆怯躲闪的目光现在变成了信任依赖的目光,我就觉得心里踏实,还有成就感。”齐玉笑着说,“这就是苦中作乐吧。”
说实话,安盼盼挺欣赏齐玉这种乐观的生活态度的。“好吧,你呀就继续苦中作乐,多为那儿的孩子们做点贡献。”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在挂电话之前,齐玉说:“我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想弄一个公益组织,想帮这儿的孩子们改善学习条件,他们缺书,缺课本之外的书,不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变化,他们缺的不只是物质上的书籍,文具,玩具衣服,书包,教学设施等等,他们缺得更是精神上的自由和信念。”
安盼盼被齐玉这些话感染了,她热情地回应:“老齐,我比以前更敬佩你了,你好好弄,我就是你那个公益组织的第一个志愿者。”
“迟了,你报名再早也只能做第二个志愿者。”
M“什么?那第一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