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寒梅初绽,马蹄踏雪而来一个。一个眉眼清明的少年掀帘而入,身后裹一阵风雪。
酒肆主人是个白发老翁,认得这个少年每年冬至初雪,少年便会千里迢地赶到这里,一个人,一壶酒,坐上整晚。他曾问过少年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少年只是唇而笑说和一位故友约好在此相见,一等便是数十年。酒肆里的客人都笑了,看他模样不过弱冠,竟说什么数十年,口气实在不小。
台上的戏已经开始了,众人不再调侃,专心看起了前朝关汉卿的一阕旧曲,鼓乐声中,少年浅斟慢饮,戏词恰好唱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那年初见,他们不过总角之岁,院外寒梅开了一树莹白。
胡质谱听家中来了客人,便准备溜出去看冰灯,谁知刚爬上墙头,忽见梅树下蹲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身着白衣,裹得像个雪团,正拿几块梅花香饼逗面前的白犬。男孩吃力地伸手,那立起来比他还高的白大却连头都懒得拾一下。胡质谱扑哧一笑,“你傻啊,阿左不吃这个!”而后轻轻一吹口哨白犬便撒着欢儿扑到面前“你是胡家的小哥哥吗?”男孩很是友善地问,而后说:“我叫吴在文,是随父亲来贵府的。”原来他也是溜出来的,这时他看着阿左,一脸羡慕地问:“我可以一摸摸它吗?”“当然可以,摸一次五文钱”伸出五根手指一晃钱。他愣了愣,我以为他要哭了,谁知他只是赌气不再理这一人一犬,竟将手中的摇梅花香饼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又忍不住多嘴,“这种点心吃多了会变成傻子的!”一听这话,吴在文立刻色煞白,直往地上吐,胡质谱差点背过气,“你家伙看着机灵,也太好骗了吧!”话音未落,吴在文便像小狼崽一般扑了上来。
最后两家的大人赶来,才将打成一团的他们拉开,各自拎回去臭骂一顿。都说不打不相识那天之后,他们似乎真的打出些许交情。
胡家世代在宫中乐府为官,算是当地望族,而吴家做丝绸生意,四处漂泊。吴先生此次前来,便是有意让幼子借住在千叶城,随胡家一众子弟读书识礼一住就是10年,与和从总角小儿长成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或共饮千杯不倒,或同游万里河山,他们总是如影随形,简直成了千叶城的一对小霸王。直到一日,先生从远方传来书信,竟要将过继到都家。那时还打趣道:“小文,以后你都要叫我一声哥哥了。”谁也没想到,竟是吴家灭门的惨祸,风起云涌只在一夜之间。
有人说是暴民为劫钱财,也有人说是云先生触犯了权贵。吴在文决定离开胡家寻找真相,绝不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那日,17岁的吴在文牵着马在一条不长的古道上,胡质谱陪他走到暮色四合。
“之后要去哪儿?”吴在文摇摇头。“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吴在文笑了,胡质谱便也笑了,只是笑里多了无奈的意味,“闯荡江湖不比在千业城安稳,这个你收下,若遇到凶险之事,兴许能护你周全。”吴在文接过那缀着穗子的锦囊,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似有什么随风作响,迎上他不解的目光,胡质谱淡淡一笑,“平安符罢了。”
“原来胡兄还信这个。”吴在文把锦囊收入怀中,敛衣上马。西沉的霞光里,马蹄扬起一阵尘埃。
一别之后,远方偶有书信寄来,胡质谱读罢总免不了一声轻叹。吴在文如今居无定所,他想回信竟不能。
父亲去世后,胡质谱本应世袭乐府的官位,他却无意于此,只愿做闲云野鹤。虽不在御前为,不过短短数年,乐师胡质谱已传遍千叶城。怎奈他向性,纵一曲千金,所求应或也要看心情。
接下宁府的帖子是个偶然,只因瞥间,他惊觉那帖子上的体分明是吴在文的手笔,莫非如今在宁府做幕僚吗?怀故友的心思,胡质谱抱琴而去。
宁府之上,宾客喧哗。胡质谱一边抚琴,一边留神四周的动静。一曲过半,庭中鼓乐正盛忽见一道人影从檐上翩然而下,手中长剑直向宁大人刺来。他微微皱眉,想也没想便以琴相挡瞬间七弦尽断,剑在琴上划下深深的裂痕。待顺势望见那双执剑的双手,胡质谱蓦地一愣。
他突然迎刃而上,那刺客来不及反应,锋利的匕首便擦着右手掌心而过。情急之中,胡质谱还不忘将他一推,恰给了那人翻窗而去的时机。
众人眼见追赶不上,便都来问询乐师大人的伤势。
可比起掌心的疼痛,他更害怕内心的不安,只因方才他已认出行刺那人,竟是数年不见的吴在文!
宁大人仍是惶恐不已,一口咬定那刺客是血劫派来的人。
杜清和不由皱眉,陷入了沉思。
昔日云润岚离开不久,杜府便不慎走水,百年府邸毁之一炬。当年一事,便有人怀疑是血劫所为,可他记忆中的小文,绝不会如此为人卖命行凶。
神色凝重出了宁府,还未回到乐阁,忽见黑暗中一人身着玄裳,踏月而去,竟和吴在文在宁府行刺时的装扮如出一辙!待他弃了琴匆忙追去,那鬼魅般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胡质谱驻足懊恼之际,忽闻一个女声自雨中悠悠传来。“你若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昏暗月色下,女子褪下一身玄裳,眉目妖冶,红衣如血。她说“我还缺一扶琴之人,不知乐师可否愿意?”胡质谱知道不简单,但他顾不上,咬牙道“在下,愿归于血劫,万死不辞。”来到一片死寂之中,他迎上吴在文错愕的双眸,微微一笑。没错,那红衣女子答应带他去见的要求,就是让他立下誓言,自愿归于血劫。
真的只是抚琴奏曲这般容易吗?他顾不上去想,只知道,眼下若想见到吴在文,只有这个法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待众人离去,吴在文皱着眉,扯住那人的衣袖。
胡质谱依旧是云淡风轻地笑着:“怎么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
“这不一样!”胡质谱那双手天生就是抚琴的,不应沾染半分尘世的污浊,更何况是血腥和杀戮。“这种地方不是你——”
“小文!”争执之间,他突然喊了一声久违的称呼。“小文,随我回去吧。”
失神只是转瞬之间,吴在文的笑容越发苍凉,“胡质谱,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从我离开胡家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
相见后,吴在文依旧对他不冷不热。倒是那日引他来的红衣女子分外殷勤,女子名叫红泽,在血劫中颇有几分威望。这段时日也正如她所言,只是请胡质谱在休憩之时抚琴作曲,两下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红泽倏忽面色苍白,口吐鲜血,胡质谱慌忙来扶她,却听她解释道,这是身上顽疾,要寻一种名为梦泽的花种来治。“半月后,吴在文将随我去梦泽之渊,若无大碍,不出三日便可回来。”梦泽花!恍如惊雷在耳边炸响,胡质谱连双手都禁不住颤抖。他找到吴在文时,那人正倚栏而立,逗弄着笼中一只白额猛犬。
恍惚间,便又回到了那年檐下初见,他还是小攵,却再不会因他一句玩笑红了眼睛。“寻找梦泽花的事太过凶险,你绝对不能去。”
吴在文轻哼了一声:“我让你离开血劫,你尚且不听,我又凭什么听你的?”胡质谱气急反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天真执拗。
最后,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了,只能无奈轻叹,叮嘱他道:“你要小心红泽。”那日无意间看到她的书信,字迹竟是和吴在文一模一样的飞白,细想之下,从他接下宁府的帖子开始,便都是算计。
“我的命就是她救的,我信她。”也许吴在文只是想和他赌气,还没等到半月,便和红泽暗中前往了梦泽之渊。胡质谱听说他们身受瘴气之毒时,想也不想,便只身而去,可他还是迟了一步。赶到梦泽之渊时,红泽已经死在了吴在文的怀里。临死前,她告诉他,世代守护梦泽花的,其实就是胡家,胡质谱明知外族人一旦踏入云梦之渊,便九死一生,还是由着他去丧命。“若你早将梦泽花给我,她就不会死……我的家人也都不会死!胡质谱怔住了,原来他早已知道。昔年吴府一夜之间被灭门,其实是无意间窥到了梦泽花的秘密。他在父亲身亡之处发现了那本卷宗,已被烧得仅剩只言片语,可他在胡家待了十年,也曾和胡质谱偷偷溜进藏书阁玩耍过几次,是以字里行间仍不难认出,那是胡府的东西。当真是心狠手辣,除了他一人,竟全都死无葬身之地。绝望之时,是红泽救下他,答应只要他来血劫,便找到真凶为他报仇,可他只回以苍凉一笑。
胡家子嗣单薄,传到胡质谱一辈,唯他一人而已,偏偏那人,是他绝对不愿伤到一分一毫的。但血劫不是个想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吴在文以为,自己无牵无挂,如此一生,便也算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自己找上门来。红泽告诉吴在文,她身上的顽疾只有梦泽花能治好,况且那花还能让人起死回生,只要她得到梦泽花,就放他和胡质谱离开。“所以你们合演了一出戏,让我交出梦泽花,却不想,红泽因此丧命。”胡质谱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心里却苦涩无比。“小文,这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傻?”
若不是梦泽花,他的一生本应同样顺遂而安稳,这是胡家欠他的。
所以,胡质谱像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可以将梦泽花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事。”
胡质谱所言,竟是让他将昔年分别之时,相赠的那一枚锦囊随身放置。梦泽花千年一开,生长在悬崖之巅,非胡家族人不可得。只可惜路途遥远,这一去,兴许两三月,兴许数十年。他执意要寻来梦泽花,说是替父亲还债,聊以赔罪。所以这一回,牵马而去的人成了胡质谱。将别之时,吴在文突然有种错觉,胡质谱此番离去,或许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千叶城最南方,那处我们最常去的酒肆,我就在那里等你。”
“好。”
“那日我弄坏了你的琴,等你回来,再还你张新的。”
“好。”
“小质,你要保重。”
按辔的人怔了怔,这是个多么久远的称呼呀,可他只能敛衣上马,回以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隔着远山的暮色,他们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分别,两个少年人,怀着对前路未知的不安和期许,饮尽盏中酒。
只是这一次,换作他目送着胡质谱,渐行渐远,直到连背影都化作暮色中的一点,消失不见,那份不安愈发明显,他总觉得,胡质谱还有事瞒着自己。事实上确也如此。枣红马并没有去那处所谓的世外仙山,而是向着故里之路,千里迢迢。胡质谱笑着想,不管过去多少年,那家伙还是这样好骗,自己的一个小把戏,就能让他信以为真。
这世上哪有什么生长梦泽花的仙山,又哪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花种呢?所谓梦泽花,不过是能让人永驻少时之颜,治花想容之毒!红泽所要的,不是治病良药而是不老的年华。那一年,吴先生无意间窥到了花种的秘密,竟起了歹念,盗出藏书阁中一卷卷宗。父亲念在二人相知多年,给了他十年时间,让他料理身后之事,还收留了他膝下幼子。谁知十年之期未到,他竟因梦泽花之事遭歹人所害,当真是世事无常,因果有报。
当年父亲在奄奄一息间,将这些事告诉了他。
所以后来他无数次想过,若换作自己,也会这样对待小文吗?绝对不会吧。
只可惜,这些他永远不会告诉吴在文,就像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枚锦囊里从来不是平安符,而是梦泽花的种子。
昔年胡家一场大火,让所有梦泽花毁之一炬,唯一留下来的,竟只有十七岁那年他送给胡质谱的那一枚。
梦泽之渊的瘴气在他体内留下余毒,梦泽花不能直接为他解毒,却可以让他的身心重回年少之时。是为了救小文一命,也是他怀了私心,想小文永远留在十七岁那一年,那一年,变故还未生,山河仍依旧,而他们,亦只是心性纯粹,想着鲜衣怒马一生快意潇洒的少年儿郎。
后来,分别之后的胡质谱寻了一处空山幽谷,等到经年之后,梦泽花千年一次的花期。
他一个人静静立在天地浩渺中,用族中禁术催开梦泽花。
历代族人皆以梦泽花之术为禁,是因为一命换一命,拥有花种之人红颜年少,浮生永驻,族中施术之人一夕白发,老尽风华。
他救他,用自己的年华为代价。昔日一别,胡质谱随时愿意将自己的命换给吴在文,只是吴在文从来不知。他曾许诺对他不欺不瞒,却还是骗了他如此一回。但他会依言,在千叶城那家酒肆里等他,十年,二十年,只愿这苍老之躯,能再等得长久一些。而花开的那一日,吴在文正策马徐行在归乡的路上,想着那人离去了多少时日。一阵风来,怀中锦囊倏而沙沙作响,匆忙取出看之,只见花开如飞霜,落满天地,最后,细碎光云轻轻落在他眼睫之上。
似乎是看痴了,刹那间,他只觉眼角湿润,心口隐隐作痛。少年的故事说完了,老人的酒肆也已打烊。他们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一个无拘随性,一个认真执拗,昔年随口一句相约,吴在文便年年来这酒肆,一来便是几十年。
“你要等的人,今冬还是没有等到吗?”
昏暗的烛灯下,老人笑容温和,替他又满上一杯酒,醉眼蒙眬间,吴在文恍惚见他右手掌心一道可怖伤疤,似是利刃所伤。心头万般潮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慢慢想清前因后果,才恍然间轻轻一笑,“他还没有来,我却不想走了。”
“哦?”
“不知阁下这酒肆,可还缺一跑堂洒扫之人?”
白发老人便也笑了,他的眼神柔和,恍若在看昔日故友:“跑堂洒扫自有人来,此处所缺,不过一座上之宾而已。”
台上戏文唱过一个前世今生的轮转,又是月琴悠长,“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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