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这个词，本来就是一个不太准确的表述，它暗示了新的比旧的高级，然而实际上并没有这种事儿，新的并不一定比旧的更强壮、更聪明、更能繁殖，只是新的多半更加适应眼下的环境罢了。
假设有一天，来自小绿人行星的外星人占领了地球，并且声称长到比他们个子高的人类都得死，那身高在一米五一下的人就会获得极大地进化优势，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就比一米六的人类要更高级，只是更能适应新的环境罢了。
所以说，“把能够快速突变的人类扔进极端环境里”这件事儿基本上不指向任何有意义的结果。比如说，把人扔进零下十度的冰柜里，他可能会发生变化，长出厚厚的脂肪层和毛发，获得更加旺盛的新陈代谢，甚至变出一些其他的器官来保护自己的眼睛。这会让他在残酷的自然环境里活下来，然而，等到他回归正常环境，这些多余的器官就会变成死重，需要他浪费大量的能量来维护，一个需要吃别人三倍食物的割草工能对自己和社群有什么好处呢？
那么，特意培养超级工人到极端环境去工作呢？首先，在绝大部分环境下，这样精心培养出来一个人的成本绝对比生产特定环境工作的机器人或者生化人要高（就算人一文不值，一支纳米合剂就要多少钱！），其次，就是体育场镇现在面临的问题了，这种突变不可控，无法量产，同样的环境里的两个人可能会发生完全不同的突变，会极大地提高管理成本，最后，想要维持一个这样的超级工人，需要一套完整的后勤体系，这个后勤体系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吃要穿，废土现在支撑不起这样的体系。
如果是一个超级战士呢？像蕾拉这样精通潜行和暗杀的超级战士看起来很美，但是同样也很昂贵。首先，培养一个超级战士比培养一个超级工人要难一百倍，其次，不要说跟殷桃这样经过充分训练和精心武装的战士作战了，就算是一个普通的手持步枪的士兵都有可能威胁到他，而后者可以成百上千的量产（因为人一文不值，步枪可以换给别人用）。所以只有一个巨大的体系化国家才能负担的起培养一小批这样的战术来执行特种任务。不要说体育场镇了，假设大海市当年是一个独立的政治体，拥有八千万人口和完整的工商业体系，也负担不起几个这样的超级战士。
旭峰把红色合剂吹的玄之又玄，搞得好像这就是下个时代人类的希望一样，然而在梁华看来，这东西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个鸡肋，会产生大量不可控的变异不说，还都对废土生活没什么太大帮助。
在废土上生活需要什么呢？梁华会给出的答案是需要极高的情商，然而这玩意儿要怎么通过制造严酷环境催化突变出来呢？难道让实验体同时交四个女朋友然后不能被发现吗？还是给他制订一套严格、晦暗而易变的审查制度然后要求他必须在制度内进行创作？
一言以蔽之，扯淡。
至于旭峰对梁华寄予的厚望——靠着他的瞎编能力给体育场镇制造更多的严酷突变环境，就更加不现实了。
旭峰倒是对于获得了超级战士之后的事情想的非常清楚，红色纳米合剂进入人体以后，纳米机器人会自动生成一个新的器官在颈部，这个器官就是限制器。它可以被远程启动，使人失能，也可以制造巨大的痛苦，或者直接截断颈动脉，当然也确实有监听人说话的能力。至于具体怎么控制，旭峰没有跟梁华细说，这也算是他的核心机密了吧。
旭峰要求梁华也要注射这种纳米合剂。
秘密他都已经知道了，不注射就死。
梁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甚至已经不太纠结旭峰到底有什么办法控制他了，反正不是这个就是爆炸项圈，总会有办法的。真正让他不能理解的还是旭峰的目的。
培养超级战士是不可能的，这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中非小村的酋长发下宏愿，要把自己的村子打造成全球首屈一指的火箭发射基地，然后要求全村的牧民都要为此多多养牛。事实上，这村子还能有点纬度优势呢，旭峰想干的这事儿他自己可是啥优势都没有，他现在找到了一个梁华帮他制造极端环境，差不多相当于这个村长找到了一个建筑师，然后跟他说“火箭工程师也是工程师，大胆上吧我支持你！顺便一说，要是没成我就要你脑袋。”
旭峰让蕾拉这样的半成品去角斗赚子弹，显然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贴补项目的办法了，但是杯水车薪。梁华百分之百确定，旭峰背后肯定有什么人在支持他，至少是为他的红色纳米合剂买单了，才能让他能够继续推进这些不切实际的项目。
看来一时之间故事不会变成超级进化流，仍然在现实主义范畴内，梁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顺便告诫自己要收敛一下职业病。
“那么，梁先生，你意下如何？”旭峰非常有耐心地看着梁华坐在他面前思考了五分钟，既没有对人体实验反人类的控诉，也没有对脑袋里会被装上监控器的恐慌，梁华就是淡定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沉默地思考，直到旭峰终于无法忍耐了，出言问了这个问题。
“对不起镇长先生，信息量太大了，我消化了一段时间。”梁华一抖，回过神来说道，不知不觉已经思考了这么久了，“您这个事情，我确实能出一点力。”
“哦？这么说我们有一些进展了。”
“是的，我刚才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比如说，您可以直接把突变……哦不对，直接把进化成功与否作为赌注，让观众们参与，还可以让观众们一起设计严酷的环境，然后打赌实验体能不能生存下来。氪金换装备的那一套仍然有用，可以强化或者弱化环境的威胁程度。”梁华随口说了一句，旭峰眼前立刻一亮。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欢迎你加入梁先生！”旭峰兴高采烈的说道。
“实在抱歉旭峰镇长，这个决定实在非常重大，我能不能跟我的两个朋友商量一下，如果能说服她们加入的话，她们都是很优秀的战士，还有机甲驾驶员，会对体育场镇的事业有帮助的。”梁华摇了摇手说道，他可不打算真的帮旭峰，已经给了他一个糖豆了，接下来就是提要求的时候了。
越是遇到大事越要冷静，梁华知道这个时候跳起来喊旭峰是个反人类的变态人渣毫无意义，只会适得其反，
旭峰现在对他是先礼后兵，要是真的认为他有价值，就摁住他给他注射了纳米合剂，他还能反抗吗？梁华能够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献出自己的生命吗？如果不只是生命呢？如果旭峰把他控制起来每天折磨呢？梁华能坚持多久？他只是个普通的制片人罢了，并不是超人，没有这种觉悟。
所以他先给了旭峰一个空头支票，让旭峰看到他能够发挥作用。只是为了拖延一点时间。
这个邪恶的堡垒，反人类的大本营，必须要用烈焰清理干净。梁华在心里用灰风的语气说道。
“梁先生，你知道，在体育场镇，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两个虽然是好战士，但是是没有资格进我的办公室的。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跟她们说，什么不该跟她们说，你应该清楚吧？”旭峰深深地看了一眼梁华，“不要给我们双方找麻烦，我们以后还要长远的合作呢。话说我们还没讨论过你的待遇，我得给你一个体面的收入才能让你把这两朵美丽的花朵照顾好，不是吗，哈哈哈，对此你大可以放心！”
哼，否定女性通过劳动创造价值的权力，贬低女性的社会价值，物化女性，就这一条就够你上绞架。梁华在心里说完，陪着笑了笑：“那么，请允许我告退，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案的。”
“韩猛，你去陪一下梁先生，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眼下是重要的客人，以后是同事，照顾好。”旭峰笑嘻嘻地吩咐韩猛。梁华在心里啐了一口，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梁华笑着告退，顺便在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怎么跟殷桃和灰风说。他现在急需要再思考几分钟，可能只要几分钟时间，他就能想到怎么暗示殷桃她们眼下的局面，可是有的时候这关键的几分钟就是腾不开手。
即使走的再慢，也就是三十秒的时间，他就已经走出办公室了，殷桃和灰风都投来关切的目光。
韩猛偏了偏头说道：“那边有个休息室，去休息室里谈吧。”
休息室很促狭，只有两排对坐的沙发，而且有一股很大的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打扫了，恐怕是没什么人来。四个人挤进这个房间以后，就把地方占满了。
“别在意我，你们聊。”韩猛双手在身前交叉，跨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梁华甚至动了贿赂韩猛的念头，不过他知道没有意义，因为韩猛说什么做什么也被监控着。凭旭峰一个人怎么可能监控所有人的交谈呢？他一定是有某种关键词索引系统，要是某个人提到了某个关键词，就会提示旭峰去听一下，可是关键词列表是什么呢？那恐怕只有旭峰自己知道了。
然而梁华现在顾不上想那些细节，他看了一眼殷桃和灰风，脑袋里还是一头乱麻，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他试着开了个头说道：“你们两个相信我吗？”
“相信。”“不相信。”两个人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灰风看了一眼殷桃，只好改口说：“相信……一部分。”
“好，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做的选择全都是考虑了所有变量之后的最好的选择。”梁华字斟句酌地说道，“旭峰镇长希望我们加入体育场镇。他会提供给我们纳米合剂。但是同时也会包含限制器，类似我们现在戴的自爆项圈，但是旭峰镇长能够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开什么玩笑！我绝不可能接受！”灰风毫不犹豫地表态道。
“不接受就是死。”
“那我也是以一名光荣的圣武士的身份慷慨赴死，而不是一只任人玩弄的家犬。”灰风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有什么办法！你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几个死在这里就死了，铆钉镇怎么办？你的教区又要怎么办？大家到头来都给我们陪葬吗？”梁华半真半假地吼道，他其实挺满意跟灰风扯会儿皮的，因为能腾开一点时间脑子里思考一下对策。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可能背叛我的信仰，我相信教区的同僚们会理解我的。大家早晚要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是光荣的人类还是一个堕落者。”灰风斩钉截铁地说道，旭峰的建议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招了几个奴隶。不像梁华当年的提议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如果现在困在体育场镇，那么就跟完成他们的任务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也是灰风不能接受的。
“涂雷的人回防了吗？”趁着双方陷入沉默，殷桃问道。
“回防了。”梁华点了点头，这是两句杀气很浓的对话，殷桃是在评估能不能干脆把他们全都杀光，毕竟上次已经试出了绿衫军的实力并不怎么样。但是其实也有些不现实，他们现在戴着自爆项圈，如果注射了纳米合剂，那就又会被涂雷手里那件失能武器所限制，总而言之没什么特别好的下手机会。
“你们相信我，我已经尽可能做了最好的选择。”梁华不能在这个时候说“我还有后手”或者“事情仍然有转机”，这样的话会给对方留下他还在挣扎的印象，他现在不得不扮演起说服殷桃和灰风接受现实的角色。他努力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两个人能听懂了。
“我也很难接受这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状态，旭峰镇长我不了解，在废土上，有很多比一死了之更糟糕的情况。”殷桃也明确地表达了不满。
“旭峰镇长说，会保证我们有满意的生活质量，我对他的事业发展非常重要，所以情况不会太糟糕。”梁华倒是挺入戏的，一副狗腿子的嘴脸跃然纸上。他没有再多说话，双方都陷入了沉默，其实他心里也没有特别清晰的对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金力能从五十三那里拿到脱离限制器的方法了。
金力背后还有萨博在支持，应该是可靠的。
应该吧。
实在不行……梁华还有最后一招。
“梁华，梁华，梁华，”殷桃看着梁华，缓缓地念了三遍他的名字，“我这次相信你，你不要让我后悔。”
“对不起，这次我绝对不能同意，哪怕要我现在就死。”然而灰风这次没有那么好说话，梁华也不能展开来劝她，她最后还是拒绝了。
“镇长先生说，可以先请秘银燕尾旗小姐住下来，慢慢再跟她商量。镇长先生也很欣赏她的战斗表现。”这个时候，韩猛突然摸了摸耳朵说道，梁华立刻意识到这是旭峰在示威，表面上释放善意，实际上是在告诉他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旭峰都听得到。
梁华呲了呲牙做了个鬼脸，然后对韩猛说：“既然如此，那就谢谢旭峰先生的宽宏大量了。”
分散投资也好，到时候哪头出了个问题都有个余地。梁华现在手头可打的牌真的不多了，总不能真的留在旭峰这里陪他做反人类的实验吧，眼下还不是只有虚与蛇委。
他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搞清楚那个限制器的正体和运作原理，才能想出反制的办法来。
“镇长先生首先表达了对你的衷心欢迎。”韩猛对梁华笑了一下说道，“他说你从擂台上下来以后，都没来得及治疗自己，既然现在已经把该谈的事儿都谈妥了，正好也去医疗舱治疗一下。然后你就正式成为体育场镇的一员了。”
韩猛说完，梁华才浑身疼痛起来，确实，被霍克打的伤还不轻呢。梁华在心里啐了一口，特么废土人实在是得势不饶人，一旦被盯上了还真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不禁想起了耿桦，相比旭峰的咄咄逼人，耿桦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可爱，以宽宏大量之心淡定地等待着梁华的投奔，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不过梁华转念一想，自己对耿桦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用，要是殷桃从那冬眠舱里挖出一个农学博士，能让铆钉镇小麦亩产一千八，他可能也就不是当时那个态度了。
这下还能怎么办，见机行事喽。梁华耸了耸肩，就跟着韩猛离开了休息室。
走上楼梯，穿过走廊，梁华再一次躺进了医疗舱。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来的也太频繁了，他不禁有些自嘲的感觉，这废土生活，真的是艰难啊。
他身上的伤都是些皮肉伤，远不如上次的伤来得严重，大概两个小时就好了，梁华甚至都没有睡着，在心里一直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然后他面前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界面。
“是否使用纳米合剂？是/否”
梁华深吸了一口气，选择了“是”。
“正在注入纳米合剂，祝您心情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