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内大抵是刚燃过香草,还散着一股清苦味道,帷幕破败好在干净,月光如水,透过青灰帐朦胧一片。
隔着陈旧纱帐,姒玼终于是见到了鹿郢,他呼吸清浅睡得正熟,眉毛紧紧皱着,脸上的烫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剩下薄薄一层血痂。见过鹿郢姒玼的人,总是觉得这两兄妹眉眼并不太像,勾践便托辞是因为鹿郢随了自己,姒玼是随了雅鱼。
但事实却是,姒玼并非雅鱼与勾践的女儿,这也是姒玼到了六岁时,才恍然明白的事情了。
说起来,鹿郢是该唤自己一声姑姑的。
现在再看,鹿郢的眉眼其实是随了雅鱼多一些,小的时候雅鱼宠他,熔了自己的一幅金笄为他打了一双的金手钏、挂着铃儿的脚环和一只长命锁。但他那时候十分贪吃,生得又白又胖,金手钏一挂上便被手臂上的肥肉遮得严严实实,一截连着一截,瞧着好似莲藕一般。
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他身量忽然拔高,褪去了一身甸甸肥肉,姒玼再见他时,已经是比自己生生高出了半人,站到姒玼跟前还需蹲下身才好与她说话,五官也不再是胖的挤成一团,长开成一个眉目清明、鼻骨挺拔清俊男儿,若非是雅鱼不许他脱下那只金制的长命锁,姒玼确是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后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丙婀日日夜夜在姒玼耳边念叨,又说鹿郢前日去山下看田,不留神落进了臭水沟里,爬上来时满头满脸的绿萍泥巴,只露出一双眼睛。旁人笑他,他便道自己是瞧见了水里埋了一把金斧头,特下到泥里去捞。又说范蠡将军为他从齐国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他却拔秃了那马的尾巴,用那长长黑黑的马毛做成了一条假辫子……
她一直知道,丙婀是喜欢鹿郢的。
丙婀出身并不差,所以比起其他生得貌美的婢子更要心高气傲一些。自打丙婀到了长生台,姒玼好似从未见她笑的模样,总是端着一张脸,也鲜少在姒玼面前落泪,从不求她什么。只是她送丙婀离开九嵊山宫那日,她却跪在姒玼面前,泪水濡湿了衣襟,淡淡晕染开一团深红水渍。
“公主……丙婀求求公主,别赶走丙婀,丙婀不要离开山宫……”她哭的厉害,断断续续道:“丙婀不求富贵权位,也不要什么脸面名分,只要……只要能陪伴在公主身边,丙婀便心满意足了,丙婀不怕死,便是让大王一刀杀了也无怨无悔……公主看在丙婀往日对公主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要赶走丙婀……”
姒玼挣开了她的手,淡淡笑道:“说什么傻话呢,孤让你生下孩子,就是要成全你,让哥哥给你一个名分。先王允常新薨,这几月宫中时局动荡并不太平,勾践若是得知你怀着于越王孙,定是要想方设法杀了你,你且放心去,等过了风头孤自会去接你回宫。”
但心里,自然不是这般打算的。
自九嵊山宫遭人洗劫火烧后,鹿郢与文种丞相一同住到了城外农户家中,而姒玼则独自一人留在了九嵊山宫。算起来,她与鹿郢已经有半载未见了。
她伸出手挑开鹿郢的衣襟,敷在胸口上的药草已然干枯,灰扑扑的伏在伤口上,遮的严严实实,也不知下头的皮肉受了多大的创口。再看鹿郢,昔日清俊飞扬少年好似忽然沉寂了下来,手指关节长满了硬茧,眼下更是起了一片乌青,大抵是被什么人狠狠捣了一拳,到现在还未消去。
这半年来,想必他是受了无数委屈吧。
想到这,姒玼忽然毫无征兆的落了眼泪。姒玼并非是一个重情泪浅的人,但她幼时感知到的亲情来源却唯有鹿郢一人。她伏下身,轻轻靠在鹿郢胸前,低低唤了一声,“哥哥……”
或许是她的手指太凉,触醒了他。鹿郢睁开眼睛时,却瞧见姒玼伏在自己身上,泪水落进了衣领里,顺着颈侧滑落,湿湿凉凉的,也不知她已经哭了多久。
“小乞?”
姒玼抬起头,眉角脸颊哭成了桃花颜色,长睫湿润一片,一抽一噎,“哥哥怎么醒了……是小乞弄疼你了吗?”他还未能反应过来,只皱了眉毛,伸出手胡乱擦了她的眼泪,“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头,穿得这般少……我去披件衣裳送你回去。”
姒玼摇摇头,抬起泪湿双眼看他,“小乞不要回去,哥哥难道就如此厌烦小乞吗?都没有什么要问小乞的吗?亲母不许小乞见哥哥,但小乞担心哥哥,便是钻狗洞也要进来看哥哥……哥哥却张口闭口要赶小乞走,小乞偏偏不走!”
她哭的厉害,鼻涕快要挂到嘴上也顾不得去擦。鹿郢只好抱过她,放下衣袖揩了她的鼻涕,衣裳用的布料并不好,粗葛黄麻,擦得她鼻尖通红。
“哭什么!多大的人了。”可又想到她今年满打满算,只有十五不到,终究不过是个孩子。他缓下脸色,揉了揉姒玼的头,“都那么大人了,再哭若伤了脸可要被人笑话。”
她狠狠擤了鼻涕,冷笑道:“如今这般光景……小乞恨不得自己是个容貌丑陋的哑巴瘸子,哭坏了更好,省的被那猪狗不如的勾吴贼子折磨,如今还连累哥哥也……”她瘪了嘴又要落泪,“哥哥心里可有恨我?那夜小乞不该自顾自得跑了,留下哥哥一个人在那……哥哥身边的侍女说哥哥都不愿吃饭,是伤口太疼,所以才吃不下饭吗?小乞小时候瞧过《图经本草》,明日去为哥哥到林子里采些药敷上,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他却不为所动,“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用不着敷药。倒是你,莫要再去插手大人的事,虽说如今越国破败,但还不至于连一个你也护不住,你只管自己吃好穿好,别的什么都不要管便是。”
姒玼垂着头,只卧在他怀里不言不语,一双纤细小脚露在外头冻得冰凉。鹿郢拉过被子将她裹得紧紧的,冷着脸道:“我知道这几日的事皆是父王在背后逼着你,日后他再与你说些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你只当他放屁,我于越还不至于靠女子自荐枕席,去换顷刻的苟延残喘。”
他身上着的麻衣上匝开了一个破洞,一根头发黏在领口随风轻浮,姒玼伸手捻起那根头发,抬头呼吸间吹动了他的长睫。鹿郢小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的长睫不够男子气概,三番两次使人剪掉自己的睫毛,却越剪越长,笑的时候便再也看不到眼珠,总是像眯着眼一样。
只是于越落败后,姒玼每每见他,他或是沉着脸不言不语,或是不知与谁打得满头满脸的血,总之是再没见过他脸上有笑的时候。
她有些怀念那个胖得没有眼睛的鹿郢了。
鹿郢只当她心里委屈,不愿与人搭这些话,便缓和了语气哄她,“等那些吴人离了九嵊,我便将你接来与我同住,你喜欢吃鱼,我日日到河里捉上几条,哥哥如今虽然落魄,但至少能保你衣食无忧。”
但她还是不说话,鹿郢低下头看她,却见她脸色惨白如鬼一般,也不知是哭还是笑,轻轻道了一句,“哥哥觉得……小乞真的能这般轻易脱开这些是非吗?”
月光清白,照着她的脸明明暗暗,纤小泪珠挂在眼睫上,如珠如璃。她抬起眼,声音沙哑缥缈,“小乞不是不想远离这些是非,那日哥哥要带小乞离开九嵊山宫,小乞没有走,自那日起小乞踏错了这一步,后头结果便早已注定,再无能回头。今夜来见哥哥,恐怕……也是最后一面了。”
……
鹿郢自然是知道的,勾吴太子走的那日,也是姒玼离别九嵊之时。
他抱紧了姒玼,怀中女子好似柔若无骨的猫儿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倾城的轮廓,眼窝微微凹陷,顺着细致鼻骨蜿蜒出一个美好侧脸。眸色浅淡,将人望着的时候,好似蒙了一层清冷白雾,寂寥淡漠。
也难怪勾吴太子捆着绑着也要将人带回姑苏。
她妹妹从小便生得好看,于越的世家子弟们嘴上再如何说自己清心寡欲、灭欲存道,嘲笑文修被女色迷晕了头,早早便被束缚,不能去享乐人间繁花,私底下却嫉恨文修恨得眼红,日想夜想、翻来折去也无法破解,被无尽欲恨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那时年少无知,更是忿忿不已,只觉得无论是楚王还是文修皆是配不得自己妹妹的。若自己的妹妹真的要嫁,第一个嫁的必定是与她最好最亲的哥哥,怎么会轮得到这些凡夫俗子。
每每文修被他欺负得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他乌龟王八蛋,他心里便愈是万分得意。文修虽然生了一幅好皮囊慢性子,但她妹妹是绝对瞧不上这些个古板无趣的男子,相比之下,好像还是自己好上一些。
石买问他,愿不愿长大后讨自己女儿,鹿郢摇摇头,在一众大夫面前老气横秋道:“石将军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孤心中早有所选,此生非她不娶,石将军还是另择他人吧。”
那时他还有些胖,身量也只有半个成人高而已,板起脸来却有模有样。众人被鹿郢严肃的语气逗得笑翻,又问他那人是谁,鹿郢脸红了一红,再没好意思开口。
后来他终于是知道,自己能娶越国任何一个女子,但唯独不能娶自己的妹妹。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哥哥,虽然不能日夜陪伴她,但至少要护她一世无忧无愁。
可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姒玼受尽委屈,连护她周全平安都做不到。
姒玼是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似叹气一般道:“小乞心里早就料到了这般结果,哥哥不必自责。小乞之前不愿意跟哥哥一起去到城外,不是因为不愿意与哥哥一起,而是小乞知道,越国战败后,无论小乞逃去哪里,嫁到谁的家里,到最后都是跑不脱沦人玩物的命运,没有勾吴太子,也有楚晋齐赵,比起流离他乡,倒不如待在九嵊,总归都是命运使然,无可避免。”
再者,她若不留在九嵊,如何报勾践那一剑杀身之仇。
她语气淡漠,好似并不将那些屈辱折磨放在心上,只卧在他怀里,“小乞今日能与哥哥倾诉忧愁,已然心满意足,不奢求与哥哥日夜相伴……”
月色凄凉,染的他眉骨清冷,如冰凉玉石一般莹莹生辉,姒玼迷迷糊糊间只想到:勾践相貌平平能生出这般好看的儿子,也是他上辈子积来的福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鹿郢再低头,姒玼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幼白脖颈曝露眼前,都是细细弱弱,紫色的、绿色的筋脉瞧得一清二楚,暗红爱痕还未消散,深深浅浅的遍布锁骨肩头,刺得人眼生疼。他眉头拧成了结,只恨不得提刀杀进宫去活劈了那勾吴贼子。但如今越国岌岌存亡、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能教于越上下万劫不复。为今之计便只有蛰伏伺机,最难的,便是难在一个“忍”字。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他握紧了拳头,生生咽下了心中如火仇恨。只愈发憎恨自己无能懦弱,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亲眼瞧着自己妹妹遭人如此欺辱,心里却还想着利益权衡,若是换做文修,定是拼了性命也要教那勾吴贼子再不能做男人。
夜阑人静,他再没有睡意,倒是姒玼睡得安稳,冰凉小脸贴在他的脖颈上,泪痕未干,还微微的带着湿。鹿郢狠狠叹了一口气,反手轻轻去拍她的后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乞且等着,哥哥定亲手斩下那勾吴太子的狗头!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