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郢前天去河里捉了一条草鱼，装在竹篓子里，提在手里便出了门。
外头幕天席地的刮起了风，又是要下雨了。
走到九嵊山门前时，鹿郢恰是遇见了打猎归来的勾吴太子，他骑着一匹黑鬃高马，头戴世玉冠簪，马鞍上挂着一只咬断头的幼鹿，鹿舌拖在地上，落了一路的血。鹿郢垂着头侧身避开，被马蹄踏起的腥臭泥水溅了一脸，恍惚间，他听到有人道：“太子今日兴致如此之好，想必昨晚是过得十分快活……”
又有人嬉笑道：“要说公主便是公主，那些俗货哪能与之相比，可惜雅鱼就生了那么一个女儿，否则……”
……
他们走后，鹿郢才抬手擦了脸上的泥水，指尖冰凉，他的眉眼更是凝成一块寒冰。
和铃脸颊上肿成五个手指印，裙摆湿了一大块黏在腿上，“太子……守门的吴人好不讲道理，这是九嵊山宫，又不是他们的姑苏万世台，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与他理论几句，竟然伸手就打我……”
她一哽一咽，“和铃吃了好大一巴掌，跌进了泥水里，方换上的衣裳又脏成这样，回去定要挨阴姑姑一顿大骂。”
她哭了半晌，没听鹿郢说话，抬起头却见他背着自己，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她心里惴惴，小心翼翼的扯了扯鹿郢的袖子，“太子……”
鹿郢转过身，明明还是少年模样，眉眼却已是一片沉寂，他垂了眼睛，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半晌，他擦了脸上的泥水，低低道：“走吧。”
………………
姒玼回来后便病倒了。
羊婢千求万求终于得了半碗米，她捧着陶碗，却不想被门槛绊了一跤，扑倒在地上。
啪的一声，陶碗碎成了八瓣，她的下巴更是被沙砾擦去了一层皮，她坐在地上，愣愣瞧着地上散了一地的米，终于捂着脸哭出声音。
姒玼小的时候最是挑食，膻的羊，腥的鱼通通不吃，若遇到肥瘦相间的猪肉，都是让羊婢吮去肥的挑出瘦的，再一口一口细细吃了，生怕吃到一点点油腻。
像羊婢这样的获婢哪能吃的到肉，长生台的其他婢子皆红了眼睛，争着要喂嫡公主吃饭，但若是换了他人来喂，姒玼便紧紧抿起嘴，避开送到眼前的小瓢羹。
羊婢最爱一勺一勺喂姒玼吃饭，瞧着她的脸颊好似刚煮好的鸡蛋，刚蒸好的馒头一样，白白软软的一蠕一动。
她想，若有一日上天不满她能得嫡公主如此厚爱，要取她十年二十年的寿命，她也是十分舍得的。
她擦了眼泪，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沙石的白米，摇摇晃晃往灶台里去，灶台上还摆着一盆灰扑扑的咸雪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剩下的。她挽起袖子正升起火，门外忽然吵了起来，羊婢抬起头，只瞧到外头来了一队人，一个寺人领着一个勾吴贵胄打扮的人往这边过来，带头的寺人威风凛凛，一脚踹开了木门，大摇大摆，“嫡公主呢？二世子大驾光临，怎么还不快出来迎？”
羊婢急忙扔了烧火棍，拦住了那寺人，“嫡公主害了病，正卧床休息，世子若要见公主还是等明日公主好一些再……”
还没说完，羊婢便那寺人被一脚踹翻在地上，“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在咱们世子面前人五人六的！”
羊婢被他当胸一脚踹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寺人原是个越人，从小便在九嵊山宫为隶，如今借着吴人爬到了自己主子头上，更是得意，“今日要是不把嫡公主交出来，别说是你，这里所有连人带屋，全都点一把火给着了！你若是识趣，就赶紧进去请嫡公主好好梳洗打扮好迎咱们世子，别让世子等久了！”
吴二世子身着织金朱红深衣，头戴切云冠，长璎绕耳规规矩矩的系在颌下，犀革带上挂了一把镶满玉石宝珠的短剑，刻着一只凶恶破獍，腰背挺拔，面皮白净，瞧着倒是斯文。他一步一踱走到房门前，却是脸色沉沉，劈头骂道：“废什么话，来人！把门砸了！”
那寺人得了令，更是仗着有人撑腰，连忙招呼人去破门。羊婢急的满头大汗，也顾不得自己胸腹疼痛，一路跪行到那世子脚下求他，“世子……世子，嫡公主真的染了病，这会正烧得人事不省，世子若真喜欢公主，等明日来也是一样的，世子……”
姬妄重重踢开了她，“孤想什么时候见她就什么时候见，哪轮得到她答不答应，别说是染了病，便是死了，孤也要将人带回去！”
羊婢大骇，却没想到这人瞧着斯文，原也是个披着衣冠的禽兽牲畜。
那寺人破开了门，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只见案上悠悠燃着一支蜡烛，不明不暗照着一角紫烟青蛇帐，一女子半倚在帐内，只露出一截幼白纤细的手腕在帐外。室内暗香浮动，寂冷彻骨，恍然好似踏进了一座沉没香尸的海底孤墓，教人耳畔生凉，狠狠的打了一个寒噤。
姬妄推开挡在身前的奴仆，便要去掀开那道青纱帐。羊婢哭道：“公主还小，世子饶了公主吧……”她红了眼，扑上去死死的拦着姬妄，不让他去接近姒玼，嘴里只不断讨饶。眼见自己拦不住姬妄，便要去外头喊人，却被那寺人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上，“都做什么呢一个个，还不快把人拖出去，省的扰了我们世子的雅兴！”
众人终于回神，手忙脚乱的扯了一方麻巾堵了她的嘴拖去门外。临走前带上了门，只吩咐一小童牵来牛车等在院前。
姒玼正是烧的人事不省，恍惚间她忽觉胸口剧疼，从头到脚好似泼了一盆切骨冷水，彻底的醒了过来。
她强撑着睁开眼睛，却病中无力，软绵绵的瞧不起眼前人。姬妄轻笑一声，擒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从榻上拽了起来，“公主如今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病殃殃的，孤还以为是什么乞儿野人呢。”
“以前公主来姑苏，连看也不看孤一眼，很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现在落到了孤的手里，心里可委屈？”他笑得微狞，反手又将她死死按在榻上，“委屈，也得给孤受着!”
姒玼昏睡时被他当胸踏了一脚，只觉得五脏六腑似挪了位置，口里隐隐起了淡淡血腥气，又被他如此羞辱，恨不得当场死去，“不要碰我……”
“公主就那么讨厌孤？难道孤比不得姬炎？”他冷了脸，扳过她的脸颊，恶狠狠道：“公主以前不是最讨厌他？怎么，才短短一夜就喜欢上了？”
他手上用了力气，捏得姒玼下颌变了形，“当初你若是答应嫁予我，也不会如现在一般，你可后悔？嗯？你转过头看着孤，孤问你，孤配不上你么？”
姒玼半晌没有动静，只侧着脸不言不语，长发缭乱遮了面庞肩胛，更衬着幼白肌骨莹润生辉，愈是黑愈是白，叫人看的眼睛发花，更想去捏去碾，磨成了肉泥血浆握在手里，生生世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拂开她面上遮挡的发丝，“怎么不说话？孤问你话呢？”
却瞧到姒玼脸上竟是带着笑，但这笑却冷的锥入脊髓，彻骨如针。微挑眼角下一滴红痣更似牵引了万千冤魂怨魄，吸得人移不开眼睛，便是要堕进了碧落黄泉、阿鼻地狱，也要追随这一眉一眼而去。
她细细冷笑，笑声柔软纤细、辗转绵密，吐息好似寒霜，冰凉一片，“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越国再如何落魄，你也不配到孤面前奚落孤。”
“你问孤你与姬炎差在何处，你与姬炎，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无论是长相手段，你可有一样能胜得过他？”
她瞧着姬妄脸色愈发难看，更是笑得开心，“再说你当年求娶之事，可真是笑坏了朝野上下，连楚王熊壬都为孤俯首作马，扮猪扮狗，想着法要讨孤欢心，孤也懒得与他多说一句话，你区区一个寡淡贵胄，却是从哪里得来的狗胆，敢来肖想孤？”
她伸出冰凉手指，点了点姬妄的额心，眉眼盈盈、颠倒众生。
“不，自，量，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