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玼被山阴拖走后,堂前愈发寂静,耳边丝丝缕缕好似还回荡着她冰凉纤细的笑声,嘤嘤咽咽。
烛光晦暗,地上投出一道漆黑狭长的影子,忽浓忽淡。鹿郢伸手想去捡起地上破碎的陶片,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微微颤抖。他盯着自己的手心,细长掌纹间还残留着姒玼脸颊上冰凉泪水,莹莹生光。
他忽然便落下了眼泪。
算起来,其实他与姒玼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见过的面算来算去也没有几次。小的时候问起勾践,他忽然便敛起笑容,神色古怪,“你妹妹生了病,所以王祖将她接去长生台养病,你闲着可莫要去扰妹妹清净。”
姒玼虽不得勾践雅鱼疼爱,但从没有人敢忤逆于她,更没有人敢动手打她。唯一一次挨打,鹿郢还记得清楚,是大公主出嫁的那日。
姒泯乃邑华夫人所出,鹿郢很小的时候见过她一面,生得大抵是与邑华夫人相像一些,弯眉弯眼,连唇角都是微微上扬。要说姒玼是天宫中的广寒霜月,那她大概便是人间最灿烂明媚的四月芳菲。其实姒泯生得并不丑,只是有了姒玼珠玉在前,于是她便只能算是一个陪衬了。
允常薨逝后,楚昭王派来了使臣到于越求娶嫡公主。出乎意料的,勾践竟也不答应这桩亲事,他的打算,是将姒玼配给文种的儿子文修,大抵是因为楚国那时正是落魄时候,勾践心里有些瞧不上熊壬罢了。与他而言,费尽心思拉拢一个远在千里的落魄楚王,还不如拉拢文种来得划算一些。
只是楚王也不容他们小瞧怠慢,思来想去,便将大公主姒泯过继到雅鱼名下,反正楚王也没有指名道姓要娶姒玼,只说要的是嫡公主。
姒泯虽然不愿意,但还算顺从,直到出嫁前夕,或许是她从哪个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自己不过是代替嫡公主远嫁楚国。一夜之间便发了癫,砸了一宫的漆具铜盏,不休不停的诅咒啼哭,谩骂撕打。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预谋,姒玼正好领着丙婀一干宫人,浩浩荡荡的来献礼,正撞见发癫的姒泯,被她迎面扑倒在地上,等宫人反应过来拉开姒泯,姒玼已经被她左右打了一个耳光,撞得鼻血横流。
鹿郢也是后来才赶到的,此时姒泯早已经被寺人捆住了手脚,五花大绑的缚在了榻边。中堂内混乱一片,到处是磕凹的铜盏和破碎陶片。院子里齐刷刷的跪着一批人,丙婀叉着腰先骂宫人护主不力,又明着暗着骂邑华夫人教出了一个泼妇……令持彰之女,气势本是高人一等,骂起人来更是洋洋洒洒,气吞山河。
鹿郢心里担心姒玼,也懒得再去管这些杂事,只急匆匆进了内殿。邑华夫人的寝宫简陋,柱子房梁都生了蛀,地板吱吱呀呀起了木刺,有些角落更是起了白霉、结满了蛛网,但好在用得木料结实,没有腐出味道了来。
姒泯双目通红,被麻绳绑的结实,嘴里还塞了一块分不清颜色的破布,支支吾吾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寺人婢子跪的中矩中规,低着头连眼睛也不敢再抬一下,唯恐一个不好,就丢了性命。
姒玼扶正了发冠,一步一踱走到姒泯面前,面无表情道:“你不认命,也没有办法。论出生,你不过是个贱妾所出的庶女,论样貌……”姒玼轻轻嗤笑,伸出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论样貌,你连孤的一根手指也难以企及。你生来便注定是做孤前赴后继的垫脚石,莫说是让你替孤嫁去楚国,便是让你替孤去死,你也说不了一个不字。”
但姒泯还是死死瞪着眼睛,眼里夹着仇恨不甘,却软弱的泪流满面。姒玼伸手擦了她的眼泪,似叹气般轻轻道:“孤也不跟你一般见识,毕竟是你大喜的日子。只是你打了孤,暂且先不说孤不会就这般轻易绕过你,你以为你嫁到了楚国,便能翻身做主子了?孤一句话就能教熊壬剜了你的眼睛,你可想试试?”
“瞧在你是为了孤远嫁楚国,孤便饶了你今日大不敬之罪,若你还记不住自己是什么身份……”她阴森森的笑了笑,“愿意替孤嫁去楚国的,可不止你一个。”
姒玼转过身,鹿郢才瞧仔细她脸上的伤,五指紫印连带着指甲刮去的血肉,留下几道清浅血痕,日后说不定还要留下疤痕。
他气得七窍生烟,若非邑华夫人在场,他定要提手狠狠的还姒泯两巴掌。只是还没等鹿郢回过神,姒玼直挺挺的站在堂中央,睁着一双眼睛看他,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吧嗒吧嗒落在地板上。瘪着嘴的唤了一声,“哥哥……”
他连忙去抱起她,搂在怀里哄她不哭。邑华夫人更是手忙脚乱一片,又是扮狗弄傻又是糕点粥汤的要逗笑姒玼。但姒玼还是缩在鹿郢怀里,嘟着嘴哭得梨花带雨,如翼长睫被泪水染湿一片,偏偏不去瞧她。
对于姒玼,他的印象总是停留在古井旁坐着的那个女童,那般柔弱纤细,那般孑然孤寂,独自一人生活在高而寒冷的长生台,从不怨愁从不嫉恨。她见到鹿郢,眉眼盈盈,低低唤了自己一声“哥哥。”
今日,他怎么就动手打了她呢?
和铃虽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见堂前一片狼藉,地上陶碗摔得稀碎,公主又被关进了柴房,大抵是知道太子与公主吵架了。她立在一旁,见鹿郢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太子……公主身子那般弱,现在天冷,怎么能让公主在柴房待一夜,会冻出病来的……不如和铃去劝劝公主吧,亲兄妹哪能真的结上仇……”
他摇摇晃晃的直起身,脸上神情淡漠如清水一般,“唤山阴过来。”
“可是公主……”
“住口!莫在提起此事!”他冷了眉眼,烛光下他面色苍白,眼睫投下一片青黑,阴森沉郁。这下看过去,到与姒玼是有些相像了。
和铃缩了缩脖子,心里暗疑:太子好像还是头一次生那么大的气呢,公主到底与太子说了什么教太子如此生气呀?山阴姑姑也古里古怪的,连饭也不吃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和铃也不敢多问,路过自己房门前时,踌躇良久,还是偷偷拿了一卷被褥抱在怀里。
可不能真给公主冻坏了,不然心疼的又是太子,到时候还不是要拿她开骂,她才不傻呢,哼!
…………………………
虽然已经过了清明,但九嵊山的树枝枝杈上,总是不会缺少白幡魂帛的,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挂在枝头,好似一朵朵白色的霜花。
施夷光还是来晚了一步。
现在回忆起瑾山尧,只能隐隐约约想起他是有一双极为修长的手,穿过自己漆黑柔软的长发,细细的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看着自己,目光好似苎萝村远山的青白树烟,“夷光,我是真舍不得。”
但他还是死了,死于夏末秋初的时节,那日天上好似下着雨,打湿了她的长发,水滴滴答答顺着发丝落在青浅衣襟上,晕出一朵朵深色的花。她抬起头望着他,却哭不出一分眼泪。
也不知是天色昏暗,还是她不愿意去瞧清瑾山尧的遗容。施夷光只记得,他手臂无力的垂在两侧,修长白皙的指尖,微微的泛起了紫。
姒玼站在她身后,好似是叹了一口气,她走到施夷光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半晌,低低道了一句,“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她忽然,便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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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山尧的坟墓便修在义门里仁的外头,越国战败后,这里不知新起了多少坟墓,那时瑾山尧方下葬时,施夷光总能见到两鬓斑白的老人,微微颤颤的站在路边,往青天撒开一片魂帛。
白色帛片纷纷扬扬,盖住了新坟,挂在了枝头。浑浊老泪纵横,心中无尽凄凉,可世上却再无人可言说。
如今义门里仁再鲜少有人踏足,坟头上皆生出了杂草荆棘,去年的招魂幡早已被风雨吹打成碎片,东一片西一片的烂在了地里,已经完全看不清上面画的炎火黄日了。
想必那些前来拜祭祀魂的人,兜兜转转,也终究躺进了黄土里。终究是命中早已注定要遭此一劫,再怎么想尽办法的苟延残喘,该死的,总是要死的。
施夷光终于寻到了瑾山尧的坟墓,被淹没在一片开着白色小花的野草里。她伸出手触到了他的墓碑,坚韧枯萎的藤蔓覆盖了冗长的墓志铭,只露出最上头一行鸟篆。
越人瑾山尧
那是他亲手篆刻的墓碑,是一块青灰坑洼的青石,普通至极,随地可见。他将那块刻着瑾山尧的墓碑沉进井中。潋滟水光刺了施夷光的眼睛,她闭上眼睛,眼前血红一片,泪水便顺着脸颊流落。
瑾山尧背对着她,又道了一句,“夷光,我是真的舍不得。”
谁又舍得呢。
她燃了白烛与细香,清香细细袅袅浮动,她垂了眼睛,低低道:“夫君,夷光来看你了。”
“夷光这几日总是做梦,梦到在苎萝村的那些日子,却怎么也梦不着夫君……夷光渐渐老了,记性也越来越差了,都快忘记夫君模样了……”她将额头抵在湿润碑石上,冰凉粗糙的触感,刺得她额头微疼,“夫君在地下遇到夷光的亲母了吗?亲母可有怨恨夷光,夷光今年恐怕没办法回苎萝村了,亲母坟头草也没人去除了吧……”
金纸细细燃开,愀然卷曲成灰。施夷光微微哽咽,断断续续道:“夷光……很想亲母,很想夫君……在姑苏过得一点也不好……夷光想回去……很后悔那时候没有听夫君的话,与范蠡将军离开九嵊……可夷光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落在了九嵊,跟着夫君一起……一起上了黄泉路了……”
她望着青灰黯淡的天,心头好似落满了苦涩灰烬,再没有一丝跳动。山风似女子叹息一般,阵阵拂起她的长发,姒玼以前总夸她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像水底滑腻冰凉的水草,又像春天如雾气一般的柳绦,丝丝缕缕随风荡漾。
瑾山尧死后,她断去自己的一把长发,细细理好放进瑾山尧的手里。棺椁盖上的时候,她跌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也随着那段相思长发,埋进了黄土里。
得到多少,失去的便是多少。她少年离家,再未回家去看一眼自己的亲母。等她有了夫婿,终于想起要回苎萝村看一眼亲母的时候,却没想到她的亲母,早已经死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施夷光倒在地上,再没有一丝神情。
可第二日,那些断去的头发却如春生藤蔓一般,爬满了她的肩头,她捻起一缕发丝,甚至还能隐隐察觉发丝还在不断生长延绵,不过半日,便已经长到了脊背。
她骇得浑身冰凉,兢叫着撕扯那些不断生长的头发,丝丝缕缕落在地上,却好似一条游动的蛇,蠕动扭曲着向她逼近。她吓得血液凝成了冰,生生揪下了一把还带着头皮的黑发。
忽然有人捉住了她的双手,冰凉吐息呼过她的耳畔,激起她阵阵寒颤。
“那是孤唯二喜欢的东西,可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她转过身,却只见到一面巨大的铜镜,镜底暗影憧憧,好似一口无底的深井,照不出任何事物。镜面冰凉如水,自内而外,慢慢显出一只巨大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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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夷光惶然惊醒,天已经快黑了,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苍白雾气匍匐在草地上,凝出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形。她直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墓碑上睡着了,香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火星,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灰味道,苦涩干枯。
梦中的森冷寒意好似延续到了现实中一般,她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再不敢多留,急急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