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破晓时分,终于是下了下来。
姒玼头痛欲裂,一会身处滚油,一会又是没顶冰泉。恍惚间她梦见鹿郢为了讨她开心,点火去着司马千的后踞。扑灭火后,司马千铁青了脸,教训完鹿郢,又转身对她道:“公主,介子推祭日(寒食节),宫中禁火禁烟,切不能玩火!”
司马千是一直是可怜她的,只将她当做了一个羸弱短命的普通女童,姒玼也愿意在他面前装得可怜,好从他嘴里多知道些自己将来往后之事。可后来他得知二公主姒湄忽然不知所踪,再找不着人,便幡然醒悟,再也不与她多说半句话。即便是姒玼哭着求着,跪在他的脚下,他也无动于衷,只恨自己泄露天机,害去了一条人命,又痛骂她戕害无辜、怙恶不悛……
姒玼面上装着悔恨万分的模样,可骨子里却刻进了无尽恨意,难道只姒湄的性命是性命,而自己却活该承受这些凄凉命运?
姒玼睁开眼睛,床帷上挂满一道陈旧蛛网,干枯虫壳被风吹得颤颤巍巍,却还是被蛛丝紧紧缠黏。她直起身,全身的骨头关节都在吱吱作响,压的木床都要裂开。
外头秋日晴朗,温钝日光透过窗格投在地上,温暖静好。
却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她下床洗了脸,血痕融开从脸上滴落,在水中满满漾开朵朵血花,脖子上的掐痕已然消失,什么痕迹也没留下,若非是她前襟上干枯血迹,那夜的事情却好似没有发生过一样。
外头阳光照进水里,竟有些晃眼。姒玼对着水中倒影低低笑开,只是那笑难言难尽,半晌,她轻轻道了一句,“我不后悔。”
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的温热,她舀了水,从头到脚洗的干净雪白,这才开始觉得肚子是有点饿了。灶台边上只寥寥放了几根柴火,但她不再着急去山上打柴。姒玼学什么都很快,四五岁的时候便能看得懂鲁文雅集,升火煮饭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正发愁缸里滴米未剩,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公主?公主?太子让和铃送来了药草和吃食来了,公主开开门。”
和铃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箪,见她身上一点什么伤痕也没有,惊讶道:“呀……太子说公主伤得不轻,特地去山上挖了草药……看来是太子忙糊涂了。”
姒玼垂了眼,低头去看箪中的菜色,一碟子素炒芣苢与酸豆汤,是民间极为朴素的吃食,这般看来,今年的秋收并不富裕。
“太子原是捉了一条鱼,但阴姑姑忙着收拾那片火墟,和铃不善做饭食……又没看好火,所以只能连汤带鱼都倒掉了,公主可千万别告诉太子,太子原就嫌和铃笨手笨脚的,要是知道了公主吃得是这些个野东西,定要将和铃一顿好骂。”
她叹了一口气,一手布置食案一边嘴里抱怨不停,“也不知那夜宫中怎么起得火,连着烧毁了不少屋子,太子又要忙着田里的秋收,又要与那勾吴太子点算秋贡,忙得连来看公主的功夫都没有……那勾吴太子更是可恶,非说今年的秋贡够不得数,都快入冬了,太子连春生的羊崽子都贡进去了,他还不满足,逼着太子再去凑两头母羊十头羊崽,否则他便……”
她没再说下去,只虚虚瞟了一眼姒玼。姒玼倒没什么表情,只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麻粥,问道:“君夫人可醒了?”
说到这,和铃就有些生气,忿忿不平道:“婢子也不知道……那夜太子从火场里救出君夫人后,吴人就派了车,什么也没说就将君夫人拉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君夫人是勾吴人的君夫人呢!不过说来也奇怪,太子后来去寻大王问,大王却什么也不说,还狠狠训斥了太子,可真教人想不通……”
姒玼心里冷笑,也难怪勾践恼羞成怒,他的这把火本是可以让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两个耻辱共赴黄泉、消散人间,却被鹿郢救了回去,想必恨得连杀了鹿郢的心都有了。
雅鱼的下落,姒玼倒并不是很关心,姒玼原本只打算用雅鱼笼络伍封,却没想到竟离间伍子胥与伍封父子,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而雅鱼的价值,在她喝下那碗毁容药的时候,已经消弥殆尽了。
和铃见她一言不发,只不紧不慢的喝完了粥,“和铃进来的时候,看灶台冷得,柴火是空得,羊婢呢?”
她神色淡漠,只低低道了两个字,“死了。”
和铃大惊,“公主你可别开玩笑了,起火那天夜里和铃还瞧见她了呢,怎么会死了呢?”
姒玼抬起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忽然盈起了一丝笑,“笨婢子,孤自然是骗你的。”
羊婢的确没死,但离死也差不了多远了。
……
姒玼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是羊婢一直在照顾她的。
现在回想起来,羊婢还能想起姒玼刚出生的模样,被她从坟地里捡回来的时候,双手双脚冻得冰凉,小脸冷的发紫,却好似通了灵一般,紧紧拽住了自己的头发,一双眼睛半睁不开,浅浅眯着,瞧着好似是在笑一般。
于是她将姒玼抱了回去,藏在床帷里,却又发愁自己没什么好喂给姒玼吃的,千想万想,还是偷着抱去了邑华周宫,托给了邑华夫人。
这事情自然瞒不了多久,雅鱼得知后,竟生生捏碎了一盏陶碟,她恨红了眼睛,只斥人去提了羊婢,将她按在地上好一顿毒打,直打得她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她差点便丢了性命。
羊婢是那么喜欢姒玼,小婴孩的脸似四月人间的芳菲,春光里荡漾的柳絮,她从不后悔将姒玼捡回来,也不后悔挨这顿打。那她为什么会一口答应,去伤害自己心里顶喜欢顶喜欢的小公主呢?
那夜羊婢原是打算将那两碗药换成毒药,但她一想到姒玼七窍流血,相貌狰狞的死相却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或许只有化为黑骸,烧成灰烬才是最适合她的死法。
她透过火帘,亲眼看到姒玼被雅鱼掐得腿脚抽搐,七窍流血。雅鱼在姒玼断气后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忽然又咯咯笑开,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将姒玼的一张脸扎的面目全非。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死了的。
姒玼远远站在门口,看羊婢被捆住了手脚,丢在角落里,明明屋里透光透风,却臭得教人喘不上气。她叮嘱景啸,要剩羊婢一条性命好好折磨。一夜过去,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羊婢生生扭断了寸寸筋骨,剥掉了所有脚趾手指,连眼珠子也烂了出来,挂在脸颊上沉沉晃荡。
姒玼用竹枝挑起她的手臂,软绵绵如同猫尾,没有一丝生机。她呸了一口,嫌恶道:“以前也不知道,竟然还能把人的手臂扭成这个样子,真是恶心。”
“公主还是出去站着吧,这里不是公主该待的地方。”
“这有什么,人不是还没死吗。”姒玼扔了棒子,狠狠踩在羊婢脸上,笑得狰狞可怖,小唇轻启,吐了两个字,“贱人。”
“羊婢,孤特意留了你的耳朵和嘴巴,若你还是听不见,答不动,孤用水银封了你的耳朵和嘴巴扔进粪坑里去,人不吃不喝估计还能活个四五天,但蛆虫穿脑,蚊蝇舔吸,孤只在放你在那两天,或许便已经烂得透彻,融成一滩臭水了。”
她解开缠在羊婢嘴巴上的布帛,“孤问你,雅鱼那日口中,一直念得子长到底是谁?”
羊婢虽然没有眼睛,听到姒玼这句话,两个红淋淋的眼洞忽然张大的可怕,骇的嘴角下巴一阵抽搐,抖下幼白肥大的蛆虫。虽然已经临近秋天,但还是蚊蝇不断,围着伤口舔舐产卵,早已经是把羊婢当做了一具尸体。
姒玼蹲下身子,擦掉她嘴上的早已凝固的血液,放缓了声音,“看在你以前救过孤的份上,你只据实回答,只要你告诉孤子长是谁,孤便不杀你,饶你一命。”
“公主……”半晌,她终于是找回了声音,好似嘴里含了一口痰,含糊混沌,“公主,公主真的,会饶了羊婢?”
姒玼笑了笑,“说吧。”
“子长……子长便是,司马千……司马大人!”她说得着急,好似生怕慢一秒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公主出生时,大人,大人便告诉夫人,公主是蚩尤转世,身带……身上带着诅咒降世,一辈子过得众叛亲离……死时……尸骨无存,怕是连转世投胎都再没有办法。”
羊婢说得吃力,她停了停,道:“但夫人……夫人那时候却软了心肠,她求司马大人……不要,去告诉别人,她说公主既然投胎成了她的女儿,前一世便是神仙,是妖怪,她也不管……”
“羊婢……羊婢那时还在夫人身边服侍,羊婢自小耳朵,耳朵便比常人要好,隔着门也……也能听到声音……公主,羊婢知道的全都说了……求公主,饶了羊婢,羊婢给公主做牛做马……公主,求求公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也不知道牵扯到了什么,结痂的眼眶流了血液,好似白殍泣血,一哽一咽断断续续,“公主饶了羊婢吧,羊婢知,知道错了……羊婢再也不敢了……”
空气异常的安静,荡着她阵阵哭声,弥漫恐惧血腥,她察觉到异样,终于停了哭声,不敢再说一句话。
景啸挖去了她一双眼睛,她看不到此刻姒玼是什么表情,只能徒劳的瞪大眼眶,企图想要看清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末了,却是听到了一声轻叹,“羊婢,孤对你也曾有半刻心软,只是你终于还是让孤失望了。”
羊婢终于是记起了什么,她拧着头,竟然堪堪从泥里探出脸,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上布满了绝望,她张大了嘴拼尽全力大喊,“公主说只要羊婢告诉公主这些,公主就不杀我的!”
“羊婢以前还救了公主!公主不能恩将仇报!”
“你可太不了解孤了,孤从来都是说到却不做到。”姒玼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剑,笑得苍白,“恩将仇报?孤留你一条全尸便已经是孤心慈手软了。”
……
姒玼也记不起羊婢接下来求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是如何的垂死挣扎,如何的惨叫诅咒。一直等到她再没了生息,姒玼踩着羊婢的头,拔出被血浆染得通红的短剑。半晌,好似是带着隐隐哭腔,又好像是忍着笑,低声嗤骂一句,“荡妇。”
又想到司马千义正言辞的那张脸,口口声声骂她暴戾邪佞、丧尽天良,却与雅鱼私下成奸,更是恶心欲吐,直气得冷笑,“孤还以为是什么一个千古正人君子,也不过是个贪图好色的禽兽畜生!孤若再见他,定要亲手阉了他,教他再做不成人。”
她脸色苍白羸弱,嘴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狠毒。景啸叹了一口气,扔掉她手里的短剑,“公主何必亲自动手。”
他蹲下身子,从怀里抽出一块雪白细绢,仔细擦了姒玼眼睑脸颊,一对清冷眉眼飞溅了几道乌黑血渍,她的眼瞳还是淡漠如霜,长睫细细密密挥过他的指尖,心底麻了一片。
姒玼笑了笑,脸上毫无血色,道了一句,“果然养条狗是有好处的。”
又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脸上的那道斑驳疤痕,“怪不得勾吴太子如此器重你,的确是比旁人用起来都要得心应手,只可惜脸上多了这道疤,否则孤倒也不介意你在身边跟着。”
他垂了眉眼,“公主先回去吧,尸首残骸臣自会处理。”
“小乞不要……司寇大人背小乞回去罢,小乞方杀了人吓得腿都软了,走不动路。”她眉眼盈盈,勾着他的脖颈,声音柔软纤细,好似猫儿一般细语道:“总之那婢子已经死了,能跑得了哪去,司寇大人晚些来也是一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只将姒玼一把打横抱起。姒玼靠在他怀里,低低笑道:“司寇大人瞧着高高瘦瘦、白净斯文的,却有好大力气,那日可把小乞的腰儿都折坏了,大人要如何赔?”
她揪住了他冠上垂下的长缨,缠绕在手指上一松一卷,“小乞倒也不需要大人赔什么贵重东西,只替寻来一人,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姬炎可是有个弟弟,名唤姬妄的?”
他点点头,姒玼笑容渐凉,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吐息好似冰霜一般,“大人替小乞去寻来他,只让他明晚到长生台来寻小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