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苏元夕问得很轻,周云若却是低头不答。
于是,她只得再次蹲下,平视他。
可刚蹲下,就被周云若扑了个满怀。
小太子举动太突然,苏元夕一时,还来不及作什么反应,稍动了动,却觉周云若抱她更紧了。
稍稍叹息,苏元夕到底没忍心将人拉出来,而是顺势搂住他。
“怎地突然抱上了?嗯?”
周云若这才从苏元夕怀中退出来,目光晶莹如玉,直视苏元夕:“我骗你,也骗了父皇。”
“骗我?嗯……为什么骗我?还骗你父皇?”苏元夕先是一怔,继而绽开笑颜。
拜托!这次,小太子可别又是演给她看的。
“你现在不信我,说了,也不信我。”岂料,周云若却垂头丧气地说出这么一句。
苏元夕呼吸都差点儿背了。她心事,怎么又被猜中了?
正不知说什么好,周云若却兀自接了下去:“我不懂你和父皇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让你不开心了。你不开心,我不想只让父皇开心,说不喜欢你,父皇就不会开心。”
苏元夕望着他那真诚得能照心的目光,滞住了:“我道他心思深沉,却原来满心都只装了一人喜怒。”
“所以……你说不喜欢我?”试探着,苏元夕开口。
“我不说了!”周云若却是摇头,声线都变得颤了些许:“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说了,不骗你了。以后,实话都只予你听,一句假话都不存,我不说了。”
看他快哭的样子,苏元夕内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拥抱入怀,小心安抚:“我信你,你没有不喜欢我,对不对?”
周云若小小的脑袋埋在苏元夕怀中,轻点头:“喜欢。”
闷出的两字,直接化了苏元夕的耳朵。
苏元夕轻笑出声:“那你见我那天,在这里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真。”周云若抬头,认真地看她:“喜欢是真的,等你是真的,说你好看是真的,找你是真的,都是真的。”
“好好好~我信你是真的。”苏元夕有些受不住,忙点头。
“只是,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周云若抿紧了好看的双唇,继而缓缓松开:“喜欢就是喜欢,不要为什么。”
“你真的只有三岁么?”苏元夕失笑,拉起他的手:“你一直想吃银耳羹?”
周云若又成了那只温驯的猫,由着苏元夕牵他走,有问必答。
他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不想,只想吃元夕做的。”
“元夕?!”苏元夕停了步子,瞪大眼看他:“小太子,元夕可不是你叫的。”
“我想。”周云若却不依:“就是元夕,好听。”
苏元夕捧腹:“小太子,你之前不都直接称呼或喊我母妃?学着先辈喊元夕?谁教你的?你父皇?还是永郡王?”
“不行么?”周云若抬头看他,目光深深沉沉。
苏元夕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拉着他走,笑道:“乱套啦!”
这一夜,苏元夕将周云若留在房中,先是给他做了银耳羹,之后,聊着聊着,周云若说想学字。
他先学的,是苏元夕的表字,继而,是周云澈、柳如是、柳如絮、柳如决、苏南枝、秦氏、妙珠。
云若二字,他自己会写。
原本,苏元夕是想着,教这么多,够了,但周云若却翻出诗经,央她再教三首诗。
“云若,记这么多?”苏元夕挑眉。
见周云若认真地看着她点头,认命地教了起来。
“罢了,他开心就好,就当讲睡前故事。”
至于放养之类的话,苏元夕内心哼唧一声,狗咆的,反正,她没说。
次日一早,苏元夕便早早收拾好。
周云若醒来的时候,苏元夕已经坐在案桌边,开始新一轮缝制了。
“主子,太子醒了。”一直留意周云若的秋风忙道。
一侧头,果然瞧见周云若惺着眼望过来。
见苏元夕含笑,朝自己招手,小太子乖乖穿好鞋走去。
“先去净脸,待会儿,给你个了不得的东西。”苏元夕笑着推周云若出门,周云若点头,跟着秋月去了隔间。
不过片刻,小太子便回了,身上穿着苏元夕昨夜给他缝成的里衣。
停下动作,苏元夕拉他至妆台前,笑吟吟地从柜中拿出一套衣物。
一套绛紫华裘,深而不寂,华仪至极。
旁,是一双绒银靴,观其表,足见绣功非凡。
“如何?喜欢吗?卖我个面子,穿上看看?”
周云若深深地看了眼苏元夕,缓缓伸手,触感是一片柔软。
点头的当下,苏元夕便一件件给他穿好。
长裘垂地而散,配上小太子独有的气韵,说不出的养眼。
待穿戴完毕,在场不少宫人都叫着说好看。
苏元夕抬眼瞅着周云若繁重的发饰,皱眉。
什么审美?要不是小太子颜值够硬,要笑死人的。
小孩子,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不好么?堆那一团无用之铁作甚?压不压脖子?
“过来,我重新给你梳个头型。”
不由分说,苏元夕就拉过人,让他坐好,将他头上的东西全摘干净,这才用木梳理顺。
“秋月,和他们伺候的人说,以后,太子的衣装吃食,我亲自负责。”苏元夕吩咐道。
为周云若扎了个马尾,再以发圈缎带束起。
简单的两样东西,却收拾出了一位清飒如朗月的小公子,比之从前,将周云若的五官,尤其是精致得不像话的眉眼,衬得越发夺目。
苏元夕拉起周云若,上下打量,满意至极:“这才像个少年,更有十足的天子风范。”
“太子殿下,太好看了!”
“贵妃娘娘真会打扮。”
……
苏元夕由着宫人窃窃私语,笑着伸手:“去用早膳。”
周云若怔了半天,见苏元夕伸手,这才有了回应:“好看。”
望着小太子明媚的笑容,苏元夕不禁感慨:“拼死拼活那么多天,值了!”
之后,苏元夕缝制衣物,周云若便在她旁边的案桌上学写昨天习的字。
过了许久,见周云若还埋头在写,苏元夕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
但就是这一眼,将她吓得不轻。
周云若将诗经中的楷体,模仿得惟妙惟肖,并且,昨夜教习的所有内容,包括那三首诗,一字不错又一字不落地完整抄了三遍。
这样的年纪,不应该鬼画符吗?
看来,周云若,便是世间难得的天生就慧于常人者。
现在的他,至少可以肯定两点,记忆力超群,学习能力强。
早慧引起早熟,所以,他的思维与举动,超出常人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苏元夕面上不改色,内心却是翻天了。
她昨夜还担心说教多了,现在看来,完全不够!
周云若天资绝顶,这事,周云澈不知道?若是知道,不可能交给旁人养。
暗自抽气的同时,苏元夕内心祈祷,自己的孩子,以后也能这样。
自发现这点,苏元夕便不再有顾虑。
每晚,或去周云若处,或与自己睡一处,安睡前,苏元夕总要教他大量文字古诗,只要周云若没喊停,苏元夕便一直教,待次日,周云若则需完整背给苏元夕听,之后,还要摘录至熟练为止。
目前最大上限,周云若一晚,可记下大半本书的内容,并一字不差地默下。
都说唐诗三百首,六七岁能背完,便是神童。
苏元夕已记不清,周云若这将近一个月来,记了多少诗词篇赋,她一个成人,怕都做不到那程度。
自苏元夕赶制完一套衣物后,周云若便再不肯穿别的了,来回,只穿那么几套。
苏南枝常来探望,送过周云若一套,绣得比苏元夕的还精致,周云若却只是放着。仍旧穿着苏元夕做的衣裳。
周云澈也来过几次,但每每,苏元夕对他态度一般。
在册封礼到来的前一晚,软禁即将解前,苏元夕照例教完周云若,见天色已晚,便留他歇在房中。
将睡欲睡时,里间的周云若翻身,看向苏元夕:“你的表字是元夕,就连雅妃娘娘,都只喊你元夕,能告诉我,你的名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极少有人问起,也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就连苏元夕自己,都习惯了听表字。
见周云若问,苏元夕才答:“苏医。”
“医?哪个医?”周云若皱眉。
苏元夕这才想起,这个字,周云若还没学。
“你等等。”苏元夕燃起床头的灯,翻找一顿,拿来一本书,翻到那页,展给周云若看。
周云若接过,细细认一遍,将书还给苏元夕:“比元夕难写。”
苏元夕点头,将书收录好。
“医……”周云若思索片刻,转头看向刚掀开被子钻进来的苏元夕:“我记得,宫中有一种人,叫太医,专门治病的,也是这个医吗?”
“嗯。”苏元夕笑回。
周云若眨眼:“那你也会治病了?你有个医字。”
周云若虽聪颖,但毕竟才三岁,有的行为语言,还是挺幼稚的。
不过,她确实会治病。
“要想和太医一样治病,是要学的,和名字无关。比如你,学了字才会写,一样的道理。”
周云若乖巧点头:“我懂了。”
“不说我了,你呢?小字云若,名我还没听谁喊过呢。”
“我?”周云若抬头,对上苏元夕目光:“我没有名。”
“什么?”苏元夕皱眉:“人生下便有名,其后才有字。”
“我也不知道。”周云若摇头:“云若,是母后生前起的,父皇说,等我能入宫,再起名,入……什么谱?忘了。”
皇谱。苏元夕眼中划过了然,不然,不算正式的皇室中人。
忽然,周云若轻摇了下苏元夕手臂,微支起身子,晶亮着眼看她:“几天前,父皇来看我时和我说,册封礼过后,就给我起名。你会识那么多字,你来给我起,好不好?”
“这……”苏元夕拉下周云若,给他重新盖好被子,轻叹一声:“你父皇也识很多字,你皇奶奶识得更多,宫中诸事,都由他们做主,给你起名,是件大事,马虎不得,而且他们不会同意的。”
“会的。”周云若却点头:“我知道,父皇喜欢你,皇奶奶也喜欢你,只要你说出来,他们会同意的。”
“再说再说,这么晚还不睡?明天你还得跟着走册封呢!听话,赶紧睡。”苏元夕打着哈欠,就这么糊弄过去。
周云若很听她的话,摆了个标准的姿势,没多久,就睡着了。
待周云若均匀的呼吸声浅浅起伏,苏元夕这才起身,吹熄床头的灯,躺下的时候,喟叹一声,盯着空气出神。
被周云若这么一提,倒让她想起好几年前在苏府的事,关于苏医这个名字。
那还是十年前,她正满六岁,还没离开苏府,去洛城山寺的那年。
苏南枝与自己发生争执,忽然跳水,想陷害是她推下去的。
结果,水塘比苏南枝想象的要深,她真溺水了。
苏元夕深谙水性,这点,苏南枝知道,拼了命向自己求救。
自己忍她多时,想给她个教训,站着没动,直至她真撑不住,自己才跳水救人。
结果大意,竟被水中淤泥陷住,自己也溺水了。
幸而父亲及时发现,将他们救了上来,不然,她与苏南枝当天就归西了。
事态严重,苏南枝没敢撒谎,苏新庭让她回去休息一天,之后,闭门半月,抄了十遍家规。
而自己,则是被父亲亲自带了回去,他先让秋风秋月给自己洗浴干净,再领着她走进了书房。
刚进房门,迎来的便是苏新庭的一巴掌,那是迄今为止,父亲第一次打她。不过,那一下是真疼,火辣辣的感觉,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打的太狠,身子都跌了地,还未干的长发沾满灰尘。
自己是真不服,起身与父亲争执,那也是生平,她第一次对父亲不敬。
时隔多年,可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却仍记得。
“她陷害我,我好心救她,差点自己也死了,你凭什么打我?”
“你没明白自己错了?”
“我错在哪儿了?她陷害我,我救她,这也有错?”
苏新庭皱眉:“她故意落水,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拉她一把?”
苏元夕不服:“我干嘛拉她?她自己要跳的。”
“你拉她,她就落不了水。”
那时候,自己态度很强硬:“我不想拉!”
“那好,就是她落水了,你明可以救她,为什么要站很久才动手?”
苏元夕冷哼:“她每次都找我麻烦,我给她个教训,不行吗?”
“你冷眼旁观,才发生了后面的事。”
“那只是意外,我又没真想让她死。”
苏新庭的语气,陡然强硬:“要是爹发现不了,你们就死在那场意外了!”
“我……”
争执不下的自己,只得红着眼低头:“明明是她存了害人的心思,为什么我要受罚?”
那时候,她爹叹着气,蹲下给她擦泪。
他接下来的话,苏元夕受益至今。
“她终究是你的姐姐,你的家人,她处处针对你,也只是醋我疼你,可再如何,也只是小打小闹,从未害过你。姐妹,当同气连枝,她设计你,你看出来了,防着就是,总归血浓于水,住在同一个家里。什么是家?家就是可以让人安定,不必东奔西波,没有苦楚寒冷,世道怎样无常,它依旧等你归来的地方。而家人,是风里雨里,支撑人走下去的希望。你姐姐确实不对,所以我罚她,从未偏袒。”
那一巴掌,可谓打醒了自己,也让她意识到,她确实错了。
前世今生,若没有父亲的一席话,她还是老样子,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成不了淡然的气候,多亏了她有位见识深远的爹啊……
“须知,世间善恶,各呈纷纭,莫测变幻。除恶扬善,那是最肤浅的正义,免不得暴遣天物,济世的最高法门,实度化众生。凡事,存菩提之心,留三分余地,浑成淡然之态。淡然成风,倾山覆海,磨沙铁甲,百年不绣。人心,是人为可改变的,年复往年,日复往日,时留生机,离的心也能打上结。为尔取苏医此名,实是存了为父的两个念想,一个理念,一个妄念。理念医病,药到病除。妄念医心,管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