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4604400000004

第4章 诗人的天地

相和歌辞乃唐乐府诗之大宗,诸多大诗人皆有所作。闺怨宫怨是诗人们着眼颇多的诗题,女性的命运,她们哀怨的情绪,总是最易入诗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妄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益的《江南曲》借女性的口吻,抱怨的还不是“重商主义”“商品经济”,而是商贾们投身商业大潮随波逐流,却不能像自然的潮汐那样信守周期,闺中少妇的怨恨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的,“有信”和“无信”,又岂止是来归和去留,信誓的失守才是更为切紧的。

男人们好像总是“轻别离”的,他们霜晨晓月,打点起行装就走了,常常顾不上看一看少妇眼角的泪痕,他们自己有泪,便洒在陌陌荒路上了。男人们要建功立业,要挣钱养家,他们纵然也有万般情肠,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铁心一横,夺门而去,他们往往来不及看一看“美人二八面如花,泣向东风畏花落”(顾况《短歌行》),前方的功业、远方的艰难等待着他们,他们只能视闺怨如平常了。即便深知“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刘希夷《白头吟》),岁月催人,青春短暂,他们也顾不得缱绻缠绵,留恋感怀,还是青锋裘马,绝尘远去。心肠软一些的,才会留下一句安慰的空话:“挥鞭望尘去,少妇莫含啼。”(戎昱《从军行》)倚门远望的少妇哭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却顾不上了。男人们是不主张厮守老家的,他们的目标总在远方,在朝在野,大都如此。

不管男人们“有信”“无信”,女人们还是丢不下那一份牵挂:“征客去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张汯《怨诗》)谁知道远方的征客是不是另有他欢,寒衣有托了呢,闺中少妇依然是痴心一片,不改初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秋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李白《冬歌》)秋信冬令,一腔牵挂,满腹柔情,全在那捣衣声中、征袍絮里了。写下过《莺莺传》的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文过饰非”,视美丽聪明的女人为“天之所命尤物”,完全以男性视角看待女性。到了他写《决绝词》的时候,也会“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态度为之一转,不再是“始乱之,终弃之”的薄幸状了。据《莺莺传》改编的《西厢记》,千百年来在戏曲舞台久演不衰,是动人的爱情魅力使然,绝非“尤物”“祸水”的陈腐观念被历代观众接受。那是人性的种子,植入戏曲,成了艺术的灵魂。

相和歌辞中的闺怨,有好多还是与征战相关。高适的《燕歌行》“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揭露的是不公,抒发的是不平。帐下歌舞的美人可算是随军“艺妓”,她们不在闺中,似乎没有哀怨(那可真不一定);同一首诗中“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就把时空拉开,少妇与征人遥遥相望,不得聚首,闺怨犹是“怨战”了。王昌龄的《从军行》“更吹横笛关山月,谁解金闺万里愁”,与高适异曲同工,都是在极为开阔的时空中抒写哀怨,金闺关山,万里长愁,只一管横笛相连。唐诗的时空感如此阔大,在闺怨中也一至如是,实在非后代诗歌能比。唐诗以后,诗的境界越来越逼仄,首先是因为诗人们失去了阔放的胸怀。当代诗人动辄以“大”呼号,大国大世界大宇宙,其实并不是他们的胸怀扩大了,而只是一种语言迷信,大词自慰,说说大话罢了。唐诗气象,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难以重回。

与闺怨密切相连的是宫怨。后宫中多的是倚门而望的白发宫女。“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李白《长门怨》)“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刘氏媛《长门怨》)“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李益《宫怨》)一座长门宫,是妇女们的多少怨恨筑起。比起那些无信的“矍塘贾”来,君王们的无信更加铁石心肠,惨无人道。可悲亦复可怜的是锁进长门宫里的嫔妃们还要一夜复一夜,倚门望幸,还要怨妒争宠;不过,她们不如此,可就真的没有一丝活路了。只有少数人敢怀着另一种情感:“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刘皂的《长门怨》大胆地写出了另一种宫怨,便卓然超拔于同类诗之上了。敢恨才能仇,敢恨才能爱,情感的起伏跌宕,变异升华,恨是很重要的基础。

宫怨的另一种形态的表现是昭君诗。汉代的女子王昭君,由于她特殊的经历,便成了历代诗人吟咏的对象,由后宫而大漠,王昭君的身世哀怨引发了诗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咏叹,绵绵不绝。说起来实在奇怪,你很难想象诗史上第一首昭君诗竟是东晋豪富石崇写的。“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半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石崇的《王昭君辞》开了后代昭君诗悲剧性的滥觞,自此以降,写王昭君的诗都不会离开这样的悲剧基调。东晋豪富石崇,似乎不是那个与人斗富的石崇,而只是那个不肯把爱妓绿珠让与赵王司马伦党羽孙秀,因而遭诬被杀的石崇了。不肯把自己的爱妓当货物让与他人的石崇,恢复了他诗人的本色,才能在悲咏前朝美女的诗中一抒真情。“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石崇眼中的王昭君,还没有后世诗人硬加上去的民族联盟、民族团结的大义,诗人同情的只是王昭君难以面对西域的陋风:“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由中原后妃,而为朔漠阏氏,在石崇看来,纯然是“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我们知道,王昭君的往昔也不就是“匣中玉”,也许可算是“玉”吧,可是她被毛延寿画成了有瑕之玉,她就永无出匣之日了。王昭君的悲剧命运,在她一入宫的时候就被决定了,并不是在她跨上出塞雕鞍的那一刻。唐代以至后代诗人的昭君诗,耿耿难忘的便是那贪图贿赂的画师,他们往往把一腔仇恨全部倾泻到了故意把王昭君画丑的毛延寿身上:“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崔国辅《王昭君》)王昭君拒不贿赂毛延寿,致使毛延寿故意把她画丑,难见君王,诗人们就在诗里为她出一口恶气,完全忘记了悲剧的最终原因还是在帝王身上。皇帝的后宫里嫔妃成群,皇帝怎么也顾不过来,用一个画师画像,“按图索骥”,还算是普降甘霖的一个不错的法子;连画像也不看,“三千宠爱在一身”,或者逮到一个算一个,后宫里就会少了怨声连天吗?诗人们揣摩远去塞北的妃嫔心理,绘摹口吻:“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白居易《王昭君》)谁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王昭君的真实情感呢?被汉家皇帝冷落的王昭君,真的会痴心不改,思念着那无情无义的皇帝吗?远离中原,大漠上黄沙蔽日,朔风呼啸,昭君想家是一定的。“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王偃《明妃曲》)黄河长流,泪水长流,汉家女儿的泪水只会流进她家乡的河道里。她还会设想:“思从汉南猎,一见汉家尘。”(郭元振《王昭君》)家乡的土地上尘烟起处,就是她日思夜念的汉家;此处的汉家与天子无关,只是良家女子生长的土地。

怨而不伤,中国古诗的温柔敦厚传统磨平了诗人的锐角,思想的尖锐也被磨钝了,越到后代,诗人们变得越乖巧,能够“绵里藏针”就算不错了。不能完全责怪传统,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诗人们的取巧卖乖,实在是后代的文网日密,诗人们动辄触网,不得不想法保护一下自己。

唐代在隋朝的腐朽奢靡旧基上立国,除旧布新,新朝建立,霸业大展,唐朝还没有设下严密的文网,唐朝诗人还较少束缚,他们歌唱的喉咙还未被扼伤,他们还可以比较大胆地唱出心声,有一些讥刺,直接指向了朝廷君王。“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贾至《燕歌行》)“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边城。”(王翰《饮马长城窟行》)“但令一物得所,八表来贺,亦何必令彼胡无人。”(僧贯休《胡无人行》)批评的依然是朝廷的穷兵黩武,征战不休,赏罚不明,好大喜功。纵然诗人们痴心不改,建功立业的壮志不泯,立誓“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王维《从军行》),“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骆宾王《从军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但是,他们已经知道最终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了:“大小百余战,封侯竟蹉跎”,倒不如“玉簪还赵女,宝瑟付齐娥”(陶翰《燕哥行》)。就连在鼓吹曲辞中写下过十二曲不堪诵读的《鼓吹铙歌》的柳宗元,也恢复了他“独钓寒江雪”的诗人本色,喊出了“绝咽断骨那下痛,万金赠宠不如土”的决绝之声。至于薛作童“君王好长袖,新作舞衣宽”的屈己逢迎,虽为怨声,到底显得微弱多了,不成主调。

即便在唐代文网不密的文化背景下,诗人们也不会得意忘形,以为诗是没有边界,绝对自由的,他们知道哪里碰得,哪里碰不得,游刃有余还须在小心翼翼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狂放不羁如李白,也深深知道“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猛虎行》),那几片龙鳞是万万触不得的。自从有了君王,有了朝廷,诗人的天地就被限定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2013年10月19日

同类推荐
  • 阿莲——章衣萍作品精选

    阿莲——章衣萍作品精选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 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正义伦理研究:以“身体政治”为中心

    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正义伦理研究:以“身体政治”为中心

    本书是从“身体”的角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正义伦理的专著。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身体审美意识的上升,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景观之一。这一景观的理论背景来自西方古典哲学的“理性精神”向“感性经验”的转变。尼采、德勒兹、梅洛-庞蒂等哲学家以身体为准绳,将身体推进到一种认知主体论的地位。其后,由于受到20世纪中后期的后现代思潮和语言学转向的影响,身体被看作具有隐喻功能的能指,随着身体所指的变动而漂移,形成所谓“身体政治学”。
  • 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鲍尔吉·原野的发诸两端:急智与悲悯。习见的生活现象经他点拨,露出可笑的一面,并因此可爱。除部分代表作品,本书集合了作者2002年的新作,秉持醇正的幽默品质,令人开怀,又带一些忧伤。
  • 文途沧桑

    文途沧桑

    罗飞是诗人,是本分笃实,从不炫耀或渲染自己的诗人。他钟爱诗,以生涯中的某些感触吟唱,却不去寻诗做。就我所知,上世纪八十年代“出土”以后就只出过《银杏树》和《红石竹花》两本诗集,都是毫不矫揉的直白的抒情。从这个意义上,罗飞可称为胡风所说的“第一义的诗人”。《易·系辞》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因此,诗人所交往的,或谈得来,可以倾心相与的也是诗人。所以本书所收的文字,也以怀念和议论诗人的篇章为最多。尤为夺目(市语叫做“抢眼球”)的是对屈死的诗人阿垅,不但篇数最多,而且有整整一辑涉及他,据事实阐明真情,引文献为之辩诬,可谓对之一往情深。
  • 总编辑心语

    总编辑心语

    本书是作者带有理论色彩的新闻专著,既涉及如何坚持报业改革和创新,如何全方位发展报社,也包括如何提高新闻采写水平,开创多种形式等方面的内容。
热门推荐
  • 不科学的世界麻将之旅

    不科学的世界麻将之旅

    高三毕业少女们的麻将之旅,在地区赛、全国赛之后,目标是全球第一。(本作品中所有出场人物均为成年人,远离赌博生活更加美好) (因为有太多人说不是同人很失望,我就在这里加上吧。)
  • 难逃宿命

    难逃宿命

    【人生几何,如梦似幻,冥冥注定,生死相依,六道轮回,是谁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留吾一世独殇】冥玥终于和她的王子走到了一起,但这位王子又有几分真心?随着游戏《神临王者》的开启,一场巨大的阴谋也拉开帷幕,游戏中的晶石唤醒了冥玥沉睡千年的血脉。古树下的意外穿越,她冥玥终于不再是孤儿,与傲宁勋的邂逅到底是对是错,当执念成灰,冥玥长袖一挥:“别怪本座狠心,是这世界太无情”
  • 逆天之魇

    逆天之魇

    坐上仙界继承者的位子后,小魇怎样继续生存。面临仙界自相残杀与怪物入侵,小魇将怎样化解危机,逆天而为?
  • 灵世千云

    灵世千云

    这个世界如同仙人居所,灵气弥漫,纯净无瑕。少年萧云自小冠上废柴之名与天才哥哥萧晓形成对比,历经千辛万苦夺得卡尔入学机会,竟在一夜之间族人被灭,家破人亡,而那可恨的凶手,竟是自己最憧憬的哥哥。让身为废柴的他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百杀霸国

    百杀霸国

    裸男穿越,遭遇的不是美少女,却遇到了一群大汉……
  • 卡萨布兰卡之恋

    卡萨布兰卡之恋

    熟悉的容颜,早已形同陌路,这是我对颜陌这两字的理解。我带着悔恨入梦,将往事尘封,我遇见了他,本以为我会好好爱他,可到最后,我不得不恨他,同时也恨我自己......坐在卡萨布兰卡花丛中,蝶影穿过,我能不能在爱上你一次。
  • “他夏了夏天”

    “他夏了夏天”

    本书讲述的是女孩方若桐从青春期所经历的一些亲情友情以及爱情的事情中成长蜕变的校园故事。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与众不同的,她也一样,长得不算漂亮惊艳的她自从意外考上重点高中后所看所见似乎都与她之前所理解的不太一样,而她又会怎么在这三年里找到真正的自己?怎样变得于内心一样,她和项阳,林默三人之间的友情或是爱情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在一个总被大家津津乐道的叫青春的时间里,方若桐会怎样面对这一切都是我们不知道的,而我们愿意陪着和我们一样现在正在经历大学生活的若桐一起,和她去看看她的那段旧时光,陪她一起重新成长。
  • 七国斗之易凡尼

    七国斗之易凡尼

    茫茫宇宙中另一个星球,也有着像地球一样的生活,让我带你们去那边看看。
  • 战尽天涯

    战尽天涯

    大陆二十一州,得七州可称帝国,得二十一州者,古之未闻。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时代到了,战云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