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雪未停,寒风依旧。
如果有人问孟州城夜市里最好吃的摊铺是哪家,十个人里起码有九个会说是开在街中心的“老王烩面”。
以羊骨与七八味药材熬制了四个时辰的浓汤,配上早已煮烂的羊肉与筋道十足的面条,再加入数味辅料和装在小碟里的糖蒜,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交融在一起的各种香味都在刺激着味蕾,使人根本无暇停顿。
所以老王的生意很好,即使在大风大雪的天气里,也会有人顶着严寒来到他的摊子,只为吃上一碗烩面。
而老王也从未令人失望,除了在过年与寒食节的几天之外,他都会准时出摊,风雨无阻。
但今夜,老王的烩面摊子却没出现,本该摆开炉子与桌椅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满地的白雪与几个疑惑的食客。
裴镜云上次来的时候,只尝了几口汤,还没来得及吃面就被人打翻了碗,今夜本想来好好的吃上一碗,可老王却偏偏没有出摊。
周围的几个熟客正讨论着老王今夜为何会不出摊,他们猜测老王可能是病了,想等明天白天去看望一下,但大家互相问了一遍,却没人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
连吃了老王烩面多年的熟客都不知道老王住在哪里,裴镜云当然更不知道,正当他心感遗憾,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戴着面具,操纵着玩偶的卖艺人从路边走过。
或许对别人来说,那只是个普通的卖艺人,但裴镜云却认得那个面具,因为那正是冤魂集里的尸傀儡们所配的面具。
裴镜云跟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这是对方刻意设下的圈套,但他还是选择跟着卖艺人走,因为他不愿放过任何线索,也因为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
他跟着卖艺人在城里兜兜转转许久,不知不觉已是三更鼓响,卖艺人突然加快了步子,将身一纵跃上屋顶,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四周已无人烟,只有两盏白色的灯笼在前方摇晃,定睛一看,竟已到了义庄。
裴镜云没有去追,也不必追,因为他本就是要来这里查看钟恒所说的那具女尸,而且他知道那个卖艺人不过是一具傀儡,幕后的操控者早已埋伏在了附近。
他望了一眼义庄,只见大门半敞,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不禁哈哈大笑几声,将门一推,大步走进义庄。
数支火烛轻晃,一缕青烟飘渺。光影摇曳,几口薄木棺材摆在正堂,听门外风声呼啸,似含冤之人的哭喊,直教人毛骨悚然。
大门吱呀一声自动关上,紧接着正堂内的那几口棺材开始剧烈摇晃,并发出咚咚声响。
若是别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恐怕早已吓得夺路而逃,但裴镜云却一动不动的站着,脸上还带着笑意,不但不惊慌,反倒有些拭目以待的样子。
所有的棺材盖在同一时间突然炸起,披头盖脸地朝着裴镜云飞去,落地时纷纷碎裂,噼里啪啦的散了整个院子,荡起漫天飞雪,宛如一片迷雾。
裴镜云没有动,仿佛早就知道棺材盖不会砸到自己,当他挥动袖子驱散面前的雪雾时,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裴镜云眯着眼笑道:“她若还活着,必定是个令人着迷的美人儿。”
恶鬼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雪雾随着笑声散去,裴镜云的四周已站了六具尸体,将他牢牢的包围起来。
裴镜云打量着面前的女尸,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湘西有一种赶尸秘术,可操控尸体翻山越岭,如常人般行动,相传只有面貌丑陋,命犯天煞的男子才可修炼此术,但在二十五年前江湖中却出现了一个将此术练得出神入化的美艳女子,人称‘御尸红颜’。”
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又再响起,但笑声中却带了一丝惆怅。
裴镜云继续说道:“据说‘御尸红颜’名为苏苑,因遭人抛弃而性情大变,开始四处虐杀负心男子与其情妇,又将他们制成尸傀儡,以至荆湖一带闻风丧胆!”
笑声渐厉,比寒风更冷,比死尸更瘆。
裴镜云眼睛转动,仔细观察着四周的阴暗处,口中却不停说道:“不过这位叱咤荆湖的女子却在二十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江湖有传言她已被各路侠士围杀,也有人说她练功走火入魔而死,总之江湖中再也无人见过苏苑。”
义庄正堂之中的蜡烛突然剧烈晃动,裴镜云趁机猛地伸手拉住面前的女尸,同时脚步抢出,几乎只在瞬间就与那女尸交换了身位,又脚步不停冲进堂内,对着墙角的暗处凌空虚点一指。
指劲破空而出,三尺外的墙壁应声而碎,只见一藏在墙内之人惊呼跃出,站在义庄院中的尸傀儡随之而动,尽皆扑进堂内。
裴镜云并未追击,只是转身看向那躲在尸傀儡身后的人说道:“其实苏苑并未死,只不过是遇上了天元会的上护法黄翔,她被黄翔击败,但对方却放了她一命,还劝她向善,而她也因此不由自主的喜欢上了对方。”
躲在尸体身后的人浑身一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人的声音极为沙哑难听,像是两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在互相摩擦。
裴镜云道:“我不但知道苏苑倾心黄翔,更知道苏苑为了能成为黄翔唯一的女人,而虐杀黄翔未婚妻一家,最后被黄翔打成重伤,扔在了大火燃烧的房屋中。”
那人沉默许久,终于从尸体身后走了出来,只见那是一个身躯佝偻,满脸灼疤的女人,她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恶狠狠的说道:“我便是苏苑!”
裴镜云摇头叹道:“想不到当年美艳绝伦的‘御尸红颜’,如今已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苏苑咬着牙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裴镜云笑道:“我只不过是个跟天元会有些关系,而且又爱管闲事的人罢了。”
苏苑道:“你想诓我?天元会早已灭了。”
裴镜云道:“那你可认得这东西?”他往身后的箱笼轻轻一拍,从底部的暗层里拿出一块赤色令牌,扔了过去。
苏苑操控尸傀儡接住铁牌,定睛一看不禁叫了出来:“朱雀令!你是黄翔的人?!”
裴镜云摇头道:“黄翔死时我不过是个孩童,又怎会是他的手下?我只是在向你证明天元会还存在。”
苏苑抓住朱雀令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曾与黄翔朝夕相处,这块代表护法身份的令牌她再熟悉不过,就连上面的细小纹路也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认错。
裴镜云道:“我只是管闲事罢了,反倒是你,或者说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苑冷哼道:“我只想要你拿走的那个铁匣子,只要你把东西给我,或许我会看在你与天元会的关系而放你一马。”
裴镜云大笑道:“哈哈!当年你杀了黄翔未婚妻一家之后躲藏起来,黄翔动用天元会的力量找遍荆湖才将你找了出来,换句话说天元会与你有仇,所以你又怎会放过与天元会有关系的我呢?”
苏苑将朱雀令扔还给裴镜云,趁对方伸手接住令牌时暗暗运气,六具尸傀儡当即分散,再次将裴镜云团团包围,又见每具尸傀儡所站位置皆有讲究,可一动皆动,从四面八方合围而击之。
裴镜云收起朱雀令,又从袖袋中取出与手腕锁在一起的铁匣子,说道:“传闻赶尸术分上中下乘,下乘驱尸,中乘操尸,上乘御尸,冤魂集中的尸傀儡虽无丝线控制,却只能进行一些寻常动作,乃是下乘!而以丝线操控的尸傀儡虽然数量受限,行动距离也有限,但颇具威力,是为中乘!”
苏苑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吐气,尸傀儡便同时朝着裴镜云出手,六只惨白的手掌从不同方位击来,每一掌都足以碎石断树。
裴镜云面不改色,再次踏起怪异的步法,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所有的攻击。
他不但避过了所有的攻击,而且还有空余的力气还手,只见他右手双指向前一点,正好点在其中一具尸傀儡的额间,当即破出了一个大洞,将那早已在颅骨中腐烂的脑浆击得从后脑迸溅而出。
尸傀儡并未因此倒下,反而张开嘴喷出一口恶臭的气体。
这口气是尸体内脏腐烂的腐气,平日里若是闻到肯定会捂着嘴巴,但裴镜云此时与这具尸傀儡在进行搏斗,距离只有他的手臂那么长,所以他根本就来不及捂嘴,只能赶紧闭气。
但一个正在搏斗中的人要是匆匆将气息封闭了,那么他的节奏就会被打乱,所施展的轻功也会被阻断,因此裴镜云一闭气,他那怪异的步法就只剩下怪异而已,失去了躲避的作用,而就在这时,另外五具尸傀儡也从后方一起扑了上来。
第一具牢牢拉住了裴镜云的双脚使他没法逃脱,第二具则抱住了他的腰身令他难以转身,第三具与第四具分别抓住了他的手,第五具是那个漂亮的女尸,正高举双手扼向他的咽喉。
除非裴镜云有绝世的内功,能在瞬间将这五具堪比江湖二流高手的尸傀儡给震得七零八落,不然这样的形势已可称为死局。
虽然局面已死,但人却是活的,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破局的希望。
裴镜云突然晃动双肩,只听咔嚓两声响,其肩膀关节应声而脱,背在背上的箱笼因此而下滑,啪的一声砸在抱住其腰身的尸傀儡后脑。
一个平平无奇的箱笼能对尸傀儡造成多大伤害?
但若这是一个暗藏着机关的箱笼,那便不同了。
箱笼底部的机关在与尸傀儡的脑袋碰撞的瞬间,一柄锋利的刀刃从暗格中滑出,“唰”地一声将尸傀儡的头颅连着环抱裴镜云腰身的双臂一同斩断。
裴镜云感觉腰身一松,立刻向后一仰,堪堪避过扼向自己咽喉的双手,紧接着双肩一抖,脱臼的关节便已扣上,抢在苏苑操控尸傀儡们再次行动之前将双手手腕向上一抬,反擒拿住那两具抓着他手臂的尸傀儡,然后用力一拉,将它们拽倒在地。
前方的女尸傀儡张开双手指爪迅速抓来,紧随其后的另一具尸傀儡则再次张口,吐出腐气。
此时裴镜云虽已挣脱双手与腰身,但双脚却还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猛地向下一坐,躲避攻击的同时顺势将箱笼提起,从中抽出一方棋盘,又有四枚黑色棋子与四枚白色棋子从棋盘上射出,直取操控尸傀儡的苏苑。
苏苑惊呼一声,召来两具尸傀儡帮自己挡住空中的八枚棋子,只听噼啪之声乱响,棋子钻入尸傀儡身躯,在筋骨脉络中游走,捣毁尸身,挫骨销肉。
裴镜云已趁着苏苑惊呼自保的空档脱出了禁锢,迅速抢进院子里,赶紧喘了口气,微笑说道:“这上乘的御尸便是以真气御尸,只需前辈将真气灌入尸身便可在远处以独特的运气法门控制尸傀儡行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些尸傀儡不知疼痛,只要尸身内的真气不散,即便要害受损也可继续行动,叫人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