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芊芊光荣的从死灰中爬起,这次,依然没有死。她跟盛心别院里面充斥的易燃易炸物相比,简直就是烧不坏的金刚钻。
令人惊奇的是,在她身下的顾若朝也还没有咽气。明明衣服头发都已经烧烂了,却仍然坚强的活着,这是有多么不想离开人世啊!
“若朝。”云芊芊试图摇醒他,在做出这一动作时自己也觉得有些微妙,似乎前一刻还深恨这个人,这会儿却倍觉亲密。另则,无论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该认为像个焦炭的顾若朝还能醒来。
常理在今天频频失效,这块“焦炭”真的睁开了眼睛,见到云芊芊,瞳孔中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心头焦躁的云芊芊并没有发现这个变化,她近乎闻到了顾若朝被烧以后的烤肉香味,一股隐匿的悲伤彻底爆发,面容乍显柔和,语声是从来没有过的弱势,“若朝我错了,怎么办,我连陪你死都做不到。”
顾若朝看到这一幕,艰难的出声道,“娘子,你跟新婚那日……一样美。”
“若朝?”云芊芊嚯的起身,不敢相信的扒拉干净顾若朝乌黑的脸庞,再三确认,“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没死!”
顾若朝极力思考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并非指发生火灾之前,而是记忆里回到过去的这一天。这记忆是如此清晰,令他排除了虚假的可能。
脑海中,人生竟然分离出第二重经历,自他八年前不一样的新婚开始,有了另一条生命轨迹。眼前的云芊芊也比原本的云妖精多了一丝可爱,在稍早以前,她还是一个歇斯底里为求“去世”不择手段的人啊。
顾若朝精神力有限,这些无法想明白的事都不适合这个时期多做考虑,他感觉到身体状况在急速恶化,对云芊芊挤出淡淡的笑容,费劲的道,“还没死,但是……很快就活不成了。”
“不怕,我护你。”云芊芊将顾若朝扶起,两人手掌相接。对掌时,将护体真气全数灌入顾若朝体内。
以上行为无异于自杀,要是以往云芊芊做出这样的举动,顾若朝必会阻止。但现在顾若朝明白了,护体真气对云芊芊来说可有可无,她若真气散尽而死,只需等复活之后就会一如往常。
汹涌的大火并没有被扑灭,而是屋子里能烧的东西都烧毁了,只剩一个空架子,像是野炊时的烧烤炉忘了添炭火。屋外却又是另一重奇景,整座盛心别院被一股诡异的火焰包裹住,那火焰之中还藏有一双眼睛,在等待着自己的猎物出现。
顾若朝手背上的蝴蝶翅膀亮了一下,旋即隐没。
“请幽武侯顾若朝,出来接旨。”一声不男不女的细长嗓音从火海对面传来。
院外风声鹤唳,忙碌的青翡为这扑不灭的大火愁得发髻都散了开来,顶着一个鸡窝头指挥众人到更远处取水。
这道不男不女的声音却带着一群大内禁军不期而至,这些禁军全是骑兵,从堪堪能见的地方走到盛心别院外,只用了几息时间。
青翡心中怒骂:这一个个不做人事的大尾巴狼,从盛山的河里人手挑两桶水上来,大火不就能灭了吗,现在全都空着手上来当什么大爷!
禁军队伍中,为首的是一名蓝衣太监,指翘兰花,骑在马上很是颠簸,手里挂着明晃晃的一物,确是圣旨无疑。而他身后跟随的侍卫个个配备铠甲长矛,俨然一副临敌备战姿态,一看就来者不善。
救火的人们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等这太监四平八稳的下马,润了润嗓,唱戏一般念到,“顾若朝跪下接旨,奉……”
才念出第一个字,迎面释出一道凛然杀气,“见箭止步,顾家不欢迎你们。”身着黑色劲装的顾成夕跃上一棵大树,空放两箭,第二箭恰好从那太监耳旁刮过,溅出一条血花。
这杀气有形,令禁军都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太监原显傲慢的眼神中流露一丝惊慌,高举圣旨挡在身前,冷冷哼道,“敢袭杀朝廷命官?洒家刘允,可是来宣读圣旨的。”
“刘公公既要宣旨,就请把圣旨拿进来。”云芊芊不急不缓的声音从火海之内传出,全不似身处危机之中,如是在说,我在屋内洗澡请稍等片刻那样。
“顾侯既然身有不便,洒家即在此宣旨了。”虽然心头恼火,刘允却将怒气压下,以圣旨为先,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幽武侯顾氏若朝,累世簪缨,身负先帝重托,然任意妄为,欺君擅权,内结文武,外交藩人,反意昭然,怙恶不悛。罪行种种,朕心甚痛,今革去开国一等侯爵位,免兵部侍郎职,待秋后问斩。其妻云氏,入教坊司为奴,家产籍没,族人及家眷免罪。钦此!”
圣旨念毕,顾府家丁皆心若死灰,好在旨意中并未说要发落家眷,他们也算是逃得一难。
青翡却怒目圆睁,大叫,“好一个教坊司为奴,我抄你姥姥!”只把鞭子一丢,自火场中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长条椽子,直直的向刘允击去。
两个负责保护刘允安全的护卫拔出雪亮的绣春刀,联手将长木截下,俱被压得跪倒在地。
“哈,不过如此。”青翡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欲夺下圣旨。
顾成夕亦在暗中搭箭欲射,做为内侍的刘允怎会有武力傍身,千钧一发之际,直觉的回头大喊,“郡君救我!”
“簌!”
在雪雕弓上的箭离弦之前,一枚铜盾从后队掷出,击打在刘允的后肩上,将他打出一个跟头。刘允摔出这一跤,非但未伤,反而得以躲过箭矢,就是身形狼狈一点。
一众侍卫赶忙来救,刘允大呼庆幸,再不敢离侍卫们太远,在泥地里滚了两圈,藏身剑戟之后,骂咧咧的道,“顾…顾若朝谋反啦,证据确凿,给洒家将那两个丫头一并擒下,剁成肉酱。”
侍卫队里,数十人拿着红缨枪出列迎敌,却被后队赶来的一位女将军阻止。
这女将英姿飒爽,赶到前阵,拾回地上的盾牌,返身示以一张清秀脸孔,形容散漫的说到,“刘公公,得饶人处且饶人。顾家的小丫鬟与你又有什么冤仇?不过是不愿主母受辱而已。”
刘公公凶恶的道,“慕啸月,你站哪一边的?洒家偏不饶人,顾府既有人反抗,就给我一律格杀!”
“那你便杀吧,不过我却要走了。”慕啸月一踩马蹬,招呼了一声“慕”字旗下的几名将士,拨马便退,一边说到,“陛下命我护你前来宣读圣旨,如今圣旨宣读完了,顾若朝也命不久矣,本君就不来占你擒杀顾侯家眷的功劳了。”
刘允心知慕啸月要是走了,倚仗就减去一半,幽武侯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单是那躲在暗中的放箭之人就极为棘手,连忙改口,“郡君莫走。洒家一时说了气话,顾府的其他人洒家不动就是,还请郡君相助,守住别院,勿让那妖女云芊芊有机可乘。”
别院中,顾若朝寸步难行,不是火势太大,而是他发现身体正在抗拒走出这片大火,挡开云芊芊的搀扶,神色茫然的道,“不必管我了,你自去吧。我中毒已深,即便今日得救,也命不久矣。”
“你爱久不久。”云芊芊知道他为何神色有异,颤巍巍说到,“许你这辈子,我也活够了,朝廷若真有法子杀我,我还死得甘愿。若好运能在死前见那天元帝一眼,兴许还能提了他的人头给阎王爷当贺礼。”
顾若朝一向知道云芊芊轻视皇权,却不知她居然到了要弑帝的地步,出于本能的劝说,“先帝子嗣单薄,你若杀了天元帝,可就无子续位了。”
云芊芊呛声道,“你我都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却要身首异处,你还想那天元帝如何,天下就本该是他的吗?你效忠了裴姓皇室一辈子,结果就落个兔死狗烹吗?”
君臣,本就是一种难以善始善终的关系。顾若朝既非谋士也非文臣,当外忧尽除的时候,其实下场可想而知。
顾若朝想不到的是,天元帝竟然如此等不及。以他这具身躯,早已经毒入肺腑,本也活不了多久,天元帝却生怕他不能自行咽气,赶在他死前来颁这道圣旨,以彰显龙威,真正是鸟尽弓藏,连个虚名都不愿给他留。
帝王之狠绝,实在令顾若朝凉透了心。他此时深恨,若一开始没有为西戎皇室付出太多,今日是否会少些遗憾。若是在尚有兵权的时候起兵谋反,是不是最低都能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可怜他一生劳碌,只换了一个功高盖主,对自己、对妻子,全都有愧。
直此人生湮灭之际,顾若朝忽然像年轻时那样,挺胸傲然说到,“天元帝,比他父亲差远了。我顾若朝若有一丝反叛之心,他岂能坐稳这江山。”
云芊芊气道,“那能怪谁,谁叫你不反?时政如此,谦之都看得比你清楚。可惜你只顾百姓安康,却忘了自己的安康。”
“直到今日,我才懂得父亲对我的教诲,可惜……迟了。”顾若朝悠然长叹,缓缓闭上双目。于火海之中,身子发出璀璨的光芒,明明有护体真气,竟是不点自燃。
“怎么回事?”这是云芊芊无法理解的情况,她讶了一声,惊见顾若朝的额头中心有一只蝴蝶虚影亮起。
那蝴蝶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急速扇动翅膀,在火焰焚净躯体之前,将顾若朝的灵魂和记忆一并投入光幕中。
……
以悔为引,以身为炉,思极则动,逆蝶重塑。
西戎幽武侯府,顾家门庭上挂着鲜亮的“幽武护国”牌匾。顾若朝再次完全清醒时,借着纸灯笼的光芒正好瞧见这四个字,心底倍觉讽刺。
顾家世袭侯爵,这个幽武侯的爵位实际却不是西戎皇帝所赐。看名称就知道,西戎国和幽武侯完全不搭边,这个幽字,乃是自西戎北幽分裂的前身,幽戎国承袭而来。
是以,将幽武和护国二字搭在一起搁在西戎国的侯府,实在是比较膈应。或许正是这个由来,令皇室跟顾家之间始终伴着一根刺。
“侯爷,夫人等着了。”
顾若朝在牌匾下愣了一会儿,听到正午的催促声。若不是他思绪还算清明,就会误以为手执灯笼的仆从也身兼地府勾魂使者的差事。
手背上的蝴蝶纹路在夜光下熠熠生辉,顾若朝眯眼一看,心中方才领悟,原来这是一只能带他重回过去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