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您不是为着某种传教士精神。您知道吗,他们跟我说了您救那个孩子的事?那个吸鸦片的孩子。一个感人的故事。”他嘴里嘟囔着,做着咀嚼的动作,“不过,我们不是传教士,请记住这一点。我们这些人头脑发热。我们喜欢玩儿枪,最好是能使用它们。”
“是为了钱,”埃吉托撒谎说。
上校用力挠着下巴,若有所思:“钱总是一个好理由。”
那些有魔力的树在空调吹出的风中疯狂地飞舞,喷出阵阵香气。埃吉托感到一阵恶心。
巴莱西奥指着他说:“您脸上的那个东西,它会掉吗?”
埃吉托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脸上长出一块斑。它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仿佛是大气扰动,而中尉就像观察员一样注意着它。如今,他明白了每个区域的活动:面颊治愈得很快,嘴唇四周会感觉疼痛,如同鱼鳞般的睫毛会令人焦虑,耳朵是个灾难。“有时候会好一点。一点点。比如有太阳的时候。”
“我觉得不像。您好像遇到了麻烦。我这么说可不是要冒犯您。”
埃吉托伸手抓住腰带。突然,他感觉非常热。
“我有一件麻烦事,”巴莱西奥说。他松了松军装的衣领。“来,看看这儿。这里有一些小点儿,对不对?特别痒。那个东西您觉得痒吗?”
埃吉托转过写字台,以便检查指挥官的皮肤。贴着军装边缘起了一些皮疹。“就是红疹。我有金银花药膏。”
“金银花,那是什么?您没有考的松吗?”
“不需要考的松。”
“对我来说考的松立竿见影。请把考的松给我拿来。您那里也应该试一试,中尉。”
“谢谢您的建议,指挥官。”
他坐回原处,手放在膝盖上。上校整理了一下上衣。
“总之,您会是我们中的一员,”他说,“要是想让我留在这里,非得给我一大笔钱才行。无论如何,这是您的事。一名医生当然对我们有用。您的同行安塞尔莫刚刚接受了伤口缝合。今天我就通知他们您的决定,中尉。”
埃吉托请求告退。
“还有一件事,医生。”
“请说。”
“他们说的关于玫瑰的事是真的吗?”
“他们说什么?”
“说春天的时候山谷里满是玫瑰。”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上校。”
巴莱西奥叹了口气:“我想就是。当然,为什么玫瑰要长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
尘土
对于耶特里来说,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他从直升飞机上观察这片外国的土地,发现多石的平原上点缀着翠绿的草地。一处斜坡中间孤独地站着一头骆驼或者单峰驼,他从来都记不住那个关于驼峰的故事。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想象野生单峰驼的存在:骆驼只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他想把那只动物指给身边的切德尔纳看,不过,朋友对于动物好像并不感兴趣。他或许正从深色的镜片后面盯着直升机上的一个点,也可能是在睡觉。
耶特里摘掉了耳机。恶灵天皇乐队低沉而扭曲的吉他声被螺旋桨发出的类似的喧嚣所取代。他不得不叫喊着问身边的朋友:“基地有酒吧吗?”
“没有。”
“健身房呢?”
“也没有。”
“至少有乒乓球?”
“你还没明白,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什么他妈的东西也没有。”
切德尔纳说得对。ICE基地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尘土。军靴上直到脚踝都陷进又黄又黏的尘土里。假如你把尘土从军装上弹下去,它会在空气中旋转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在古利斯坦的第一个晚上,当耶特里擤鼻子的时候,手绢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迹。接下来的一天,鼻子里流出了血,里面还掺杂着泥土。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星期,随后血就止住了。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年轻的身体能够适应一切。
分给他们排的区域位于基地西北部,旁边是一个钢筋混凝土建筑。这种建筑在基地里并不多见,是海军陆战队留下的。那是一个光秃秃的大房间,只在某些地方刷了灰泥。墙壁上画了一些图案或者文字:一面星条旗,几个黄段子,一只戴着金属扣项圈的愤怒的牛头犬。墙上的几十个孔是被基地里面发射的子弹打穿的。
第一次走进这个建筑时,西蒙切利评价说:“这个废墟真令人讨厌。”所以,他们为这个房间取名“废墟”。这里成为了他们的指挥部。
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受到了蟑螂的侵扰。它们聚集在角落和缝隙里,不过,偶尔会有一个侦察兵暴露在地板上。它们那栗色的壳闪闪发亮。军靴踩上去,蟑螂会发出碎裂的声响,血喷出半米远。
幸好帕萨拉夸带着杀虫剂,他把药剂沿着墙壁喷在建筑物外面和角落处。“你们知道这种东西的药理吗?”他一边问,一边拍打着罐子的底部,以便把最后一点粉末也倒出来。要是不够的话可就完了,他们将不得不逐个把那些虫子杀死。“药粉散发出一种味道,令蟑螂兴奋。叫做雌急素。”
“是雌激素,白痴。”切德尔纳纠正道。
“雌激素,就是那个。那是雌性兴奋时发出的味道。蟑螂于是忙活起来,去寻找它们。不过,它们找到的不是雌性蟑螂,而是毒药。”
“太强了!”
“掉进毒药里的那些会立刻死掉,然后发出一种特别的味道,令其他蟑螂发狂。”
“发狂?”
“发狂。它们会互相吞噬。”
耶特里想象着一只蟑螂从“废墟”爬出来,钻进帐篷,爬上行军床的床腿,在他睡梦中爬上他的脸。
“想想要是塔利班这样做,”切德尔纳说,“假如他们在基地里喷洒雌麻雀的味道,而不是丢炮弹。我们就会开始自相残杀。”
“我们已经有赞皮耶里在散发雌激素了,”罗韦雷说。
“不,她只是在散发狐臭。”
大家都笑了,只有耶特里皱着眉头。“你认为我们和蟑螂一样吗?”他问。
“什么?”
“你说要是塔利班喷洒雌麻雀的味道,我们就会自相残杀。像蟑螂一样。”
切德尔纳勉强笑了笑。“你可能会逃过这一劫,小处男。你还不了解那种味道。”
分配给查理三排的第一个任务——自从六十六连踏上外国的领土,就开始改用战斗时的称呼——是修建一个有墙的空间来放置洗衣机。有两台已经因为沙子的侵蚀不能使用了,如今和其他废弃物一起,被堆在营地的一个角落里,那里都是些盛满了空易拉罐和废铁的小篮子。
耶特里,迪·萨尔沃,还有村里的四个泥瓦匠已经工作了两个小时。实际上,士兵们仅仅是在监督阿富汗人不要出错。他们不太清楚这些人当中到底谁更有建筑经验。他们负责的项目并不十分精确,图纸上缺少每个边的尺寸。他们用手一一地测量周长,同时数数图纸上砖头的数量。刚过正午,太阳垂直地照射在裸露的肩膀上。
“有点儿啤酒就好了,”耶特里说。
“对,冰镇的。”
“还要在吸管上插一片柠檬。”
“我喜欢在喝完啤酒之后吸一下柠檬。”
他们正在砌的墙壁好像是直的,至少目测是这样,不过有些东西使它显得奇怪。他们已经砌到了第八层,等一下就需要梯子了。希望不需要押着阿富汗人到仓库里去取。
突然,阿富汗人停止了工作。他们将工具丢在地上,又把几块席子摊开,放在唯一的一块三角形的阴影里,这些席子之前就堆在边上。随后,他们跪了下来。
“他们在他妈干什么?”
“你说呢?”
“他们一定要现在祈祷吗?”
迪·萨尔沃耸了耸肩膀。“穆斯林总是在祈祷。”
耶特里从桶里捞出一些石灰,甩到矮墙上,然后用镘刀把它抹平。他心想:“真是疯狂,”然后又转过身望着那些阿富汗人。他们正在做某种体操,先是俯身趴在地上,然后抬起身体,接着又把身体蜷起来,同时还反复哼着某种小调。有片刻工夫,耶特里想要模仿他们。
“去他妈的,”迪·萨尔沃说。
“是,去他妈的,”耶特里重复道。
他们扔掉了步枪。假如阿富汗人能暂停工作,他们也可以休息一会儿。迪·萨尔沃在裤子侧面的口袋里翻出了香烟,递给他一支。他们倚在矮墙上,那上面的石灰还没有干。
“他们把咱们发配到这里来修洗衣店,”耶特里说,“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不,一点儿也不对。”
耶特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保证这里有美国女人,可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们是在拿他开玩笑(噢,美国女人!)。当然,在赫拉特度过的短短几天里,他隐约见过女人。那是一些扎着马尾辫的女兵,胸部结实,神情就像是要把你在行军床上活剥了一样。然后,他们就把他发配到古利斯坦砌这堵愚蠢的墙,或者说看别人砌墙。他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距离性的愿望更加遥远。
“想想我们的父母曾经到这里来吸食大麻,”迪·萨尔沃说。
“什么,大麻?”
“是呀,你知道吗?是在七十年代,那些狗屎嬉皮士。”
“啊,当然,”耶特里说。事实上,他并不十分清楚。他想了一下,然后说:“无论如何,我父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地方。”对于他的母亲,他能够肯定。至于他的父亲,据他所知,可能他到过这里,也就是阿富汗,说不定和塔利班搅在一起,如今正在路上埋简易爆炸装置。他从来都是一个出乎预料的家伙。
“我就这么说说。我父母也没去过任何地方。不过他们属于那一代人。他们滥用毒品,而且不停地和所有人做爱。”
“美好的人生,”耶特里说。
“是呀,美好的人生。不像现在。现在的女孩都会说‘不,我不喝酒’,‘不,我不抽烟’,‘不,我要保守贞洁’。”
耶特里笑了。迪·萨尔沃说得对,现在的女孩都保守贞洁。
“有时候,上床之前你要先和她结婚。不过这也要分地方。”
“怎么,要分地方?”
“比如那些威尼托姑娘,她们立刻就和你上床,”迪·萨尔沃打着响指,“不过,在贝卢诺却不行。要再往南走一点,到那些有女大学生的地方。女大学生都是些小猪。有一次,我到帕多瓦去,一个星期就和三个女孩上了床。”
耶特里在脑子里记住了地点和数量。帕多瓦。三次。等回到意大利,他肯定会去那里。
“女大学生会把阴毛剃掉,这个你知道吗?”
“为什么?”
迪·萨尔沃在地上吐了口痰,然后用沙子把痰盖住。“这是一种时尚,而且也更卫生。”
耶特里不相信。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把阴毛剃掉,包括在互联网看到的视频。当然,还有在海边,那些小女孩。他不能肯定那样他会觉得自在。
那些阿富汗人把脑袋埋进土里,好像要把它种在里面似的。他又一次感觉自己要跪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看看会有什么感觉。迪·萨尔沃弯下腰,转动脖子,打着哈欠。太阳炙烤着他们。耶特里的背包里有防晒霜,不过他不知道如何涂,也不想去问他的同伴。一个士兵不能在另一个士兵背上涂防晒霜。
“你能想象吗,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到这里来,自由地走遍这个国家的每个地方,身边还有一个姑娘陪着?”迪·萨尔沃说,“包括抽刚刚从地里采摘的大麻。”
“那会很美。”
“那就太棒了。”
他靠近耶特里问:“你吸毒吗?”
耶特里迷惑地望着手指间夹着的香烟。
“我不是说这个,傻瓜。是大麻。”
耶特里点点头说:“有,我试过几次。”
迪·萨尔沃用胳膊搂着他裸露的肩膀。他的皮肤惊人地凉爽。“你认识阿比比吗?”
“那个翻译?”
“是的。”
“他出售大麻。”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别管。假如你想要,可以跟我一起去。咱们可以付半价。十个欧元他们给你这么大一包,”迪·萨尔沃用手比划了一个球。
“你疯了?要是被他们抓住,咱们就完了。”
“谁会来抓咱们?难道马谢罗上尉会碰巧来闻你呼出的气吗?”
“不会,”耶特里承认。
“这个和你能在我们那里找到的不同。这个是天然的,是……哇噻!”迪·萨尔沃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而且把嘴靠近他的耳朵,他的气息比空气稍稍热一点。“听着,阿比比的帐篷里有一个木头小雕像,是那些部落雕像中的一个,你见过吗?它长着一个大脑袋,身体是方形的,眼睛巨大。那是他爷爷送给他的某种古老的玩意儿。他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不过我在抽烟,没有记住。无论如何,那尊雕像用染成黄色的大眼睛注视着你。上一次,我一边抽阿比比给的大麻,一边看着那尊雕像,雕像也注视着我。突然,嘣!我突然明白了,那尊雕像就是死亡。我那时是在面对面注视着死亡。”
“死亡?”
“是的,死亡。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死亡。不是气哼哼的那种,而是那种安静的死亡,不会让你害怕。好像是……漠不关心。它对我无所谓,只是看着我,仅此而已。”
“你怎么知道它是死亡?是阿比比告诉你的吗?”
“我知道,就是这样。不,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在离开他的帐篷之后。我精力充沛,是与所有精力都不同的那种精力。和平常你抽了烟草以后感到的沮丧完全不同。我非常清醒、专注。我面对面见过死亡,不过我很安全。后来呢,听我说,我从旗子前面经过,就是主瞭望塔上的那个,你知道吗?旗子在晃动,因为有点风,我……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我感到旗子在晃,ok?我说的不是感觉到风吹动了旗子,而是真正感觉到了旗子。我是风,我是旗子。”
“你是风?”
迪·萨尔沃抽回了他的胳膊。“你以为我在像一个狗屎嬉皮士一样说话吗?”
“不。不,我不这么想,”耶特里说,不过,他感到迷惑。
“总之,忧伤和幸福与此毫不相干。也就是说,那些都是……碎片。都是不完整的。我当时却是在感受一切,所有的一切。旗子和风。一切。”
“我不知道雕像和死亡以及旗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抓了抓胡子,“你这么看着我,就好像我在说嬉皮士们的那些鬼话。”
“不,继续说。”
“我说完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明白了吗?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