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从没对“人多”有过什么直观的映象，最多也不过百十来人的场面。赈灾一直都是马车在调度，而且前面来的都是零零碎碎加入。
如果说四五十个人，那只是一个小的方正，两三百人顶多排满门前，看上去乌压压的人，一千人像个看戏的场面，从台上望去，放眼一片。至于这上万人，自己站在台前都看不到头，如同一片黑色的地毯铺开，漫无边际，延伸到远方。
师兄弟们早已经人手一个喇叭状的铁皮，虽没有电池，好歹喊起来轻松点，指导着流民排成十排，每百人就被带着离开。分别带到不同的地方进行卫生洗漱等事项，幸亏师兄弟们的支持，以及提前得知的预演，否则谁能扛得住如此场面。
楚子白目光冷冷地盯着人群，稍有骚乱，立马上前制止，不如不服武侯带走。楚王城郡守官员几日前来逛过一圈，勉励一下少年，调集点武侯卫兵，然后就跟着泗水县长再也没有出现。
场面还算有条不紊，姬明总算松了一口气，待到午后，流民已经分配到位，一切按照常例推行。身心疲惫，拉着楚子白往家赶，午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
远远地见自己门前围了好多人，心中吓得一大跳。飞快的跑进屋子，看到母亲和妹妹安全才冷静下来。母亲低头抹着眼泪，妹妹哽咽着，旁边站着村里的乡人，石头叔愁眉苦脸地小声诉说着。
“母亲，这是发生何事了？”姬明开口说道，楚子白从人群里挤进来，身边跟着十来个卫士。二叔和安爷爷都不在，周围乡人都静静地看着自己。
“我儿，乡人寒心了，说我不待见他们......”母亲苦着脸，眼泪从褶皱中滴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姬明大声对着面前的乡人说道，门口都是听到地清清楚楚。
“侄儿，我是你七婶子，后面老刘家的，”一个比母亲稍微年长点的妇人说道。
“七婶好，不知道发生何事？”姬明说道。
“小侄儿，婶子也是看着你光着屁股长大的，也是为了你好，这灾咱们不赈了，好吗？”
“对，侄子，这流民太多了......”
“是啊，是啊.......”
姬明这才放心下来，有点懂了乡人的心里。这赈灾就要钱啊，这没钱肯定倒卖产业，那不就断了村人的好日子吗？
“原来这样啊，婶子，乡亲们放心，这次赈灾全是我家出钱，大家跟着干活也发给工钱，有什么好的东西拿来卖，马车应该都是街道价格收取，放心吧，哈哈哈......”姬明爽朗着笑着，这点事，哪里是母亲不待见，自己处事欠缺而已。以后得多跟村里人沟通才好。
“小侄子，你这就说的有点不合适了，什么叫你家钱？不都是大伙的吗？你可不能拿大伙钱去装大善人。”旁边的妇人说道。姬明脸色瞬间有点挂不住了，瞅着门外的马车喊道。
“马贤弟，你过来......”马车挤进人群，来到跟前，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又拿村里的东西了？我说你，不都说好了花钱买，村里的产业都不动吗？”姬明苦口婆心地说道。
“姬明兄，我没有啊，下面的各部管家，主事人也都每天开会强调，应该不会啊？”两人互相瞅着，心中纳闷，这谁干的事情。
“婶子，是不是记错了？谁拿了大伙的钱？我这就跟你去要回来？”姬明陪着笑脸说道。妇人脸色更加难看，满脸怒色。
“你装什么大尾巴狼，除了你，还有谁？村里矿上砖厂的收益全给你投给难民了？当我们不知道吗？”妇人冲着姬明叫起来，面目狰狞。
“对，就是，拿着大伙钱赈灾，给大伙开的薪酬还不如那些外来人......”
“还什么管家？村里人没人当的了吗？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今天必须给个说法，不好好教育这小子，指不定怎么败家呢？”
“姬家妹子，今天大哥就帮你好好教育这不孝子.......”
姬明脸色不可思议地变化成通红一片，目瞪口呆地看着愤怒地村人，简直如同看见恐龙出现，外星人降临。
“儿子，咱们不要了，好吧，你们不要再骂我儿子了，好不好？”姬母站起身来，把儿子拦在身后，妹妹呜呜地哭着。
“你们疯了吗？怎么就成为你们的了？那是我家的产业？”姬明歇斯底里的吼道，脖子都跟着红了，出手把母亲拉倒身后。马车瞪着大眼睛看着，心里还在纳闷，这都是我亲自拿钱自己盯着盖起来的，怎么姬明兄家的产业就变成村里的呢？楚子白握着腰间的佩剑，右手搭在上面，旁边的卫士握紧手中的长戟。胡风坐在人群外马车上，笑嘻嘻地摇着头。
“看到没？这就是贱民的本质，天真的姬明贤弟......”似乎对旁边的管家说道，又仿佛自言自语。然后刷的一声，打开骨扇，轻轻扇着风。管家迅速下车，周围人群里不知不觉汇集九人衣衫褴褛的流民，往姬明家行去。
“我告诉你，鹿鸣，不要你母亲惯着你，你就跟我目无尊长，信不信我现在就削你？”
“怎么就不是我们的了？砖头使我们烧的，也是我们盖得，顶多你组织了一下。其他砖厂石粉厂也都是我们盖得，也是我们烧的，最多矿给你多点，不过那也是村里人帮你管着的......”
“对，他三爷爷说的对......”
“小孩子不会以为我们就差他那十几文工钱吧，我们缺那点钱吗？”
“就是，就是......”
姬明低沉着脸，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人群，乡人同样敌视着他，所有人互不相让，场面慢慢变得安静，落针可闻。
良久......
“厂矿盖在我家地界，钱我出了雇佣你们，至于你们如何理解这钱，我不感兴趣。最关键的秘方也是我的，所以生产的东西也是我的，盈利也是我的，我可有没付工钱的时候？”姬明扯动着腮颊的肌肉，愣是憋出一个微笑。
“没有你秘方，我们又不是做不出来，烧石头，谁不会啊？还真当一个秘方......”
“对，对，那红砖，瞎子都能烧出来，谁不会呢？”
“他还真把自己的秘方当成宝贝了，我老七几年前就有这想法，只不过让你先烧一下，哈哈哈......”
“我让你秘方，我让你出钱，我今天不打你一顿，算我老六孬种......”说着一个汉子挤过人群，冲上来就揍，一拳打在姬明脸上，接着一脚踹开。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叫嚣着老六教训他，称赞声不绝于耳。
“哐当，啊......仓啷.....”
“嘿哈......”
事情发生的太快，众人完全想不到。楚子白经过短暂的震惊，冲上去抓住对方就是窝心一脚，接着借势摔在一边，顺手拔出腰间佩剑，准备斩杀。卫兵迅速端平长戟，把姬明护在身后。
“停，都反了吗？”门口突然喊起一嗓子，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楚子白把剑搭在老六的脖子上，一动不动。人群后面一闪而过的刀光瞬间熄灭，小羽有一瞬间感觉到杀气弥漫，转瞬即逝。
“你们都是吃饱了饭撑得吗？不好好上工到这里来干嘛？”安爷爷厉声问道。
“老安，你别给我拿派头，我不吃你那套，今天大伙就是来拿回自己产业的，怎么了？”三爷爷冲着安大夫说道。
“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产业，出点蛮力就是你们的了？还早就知道，就你？还迟早做出来，你迟到八百年后吗？有点闲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还有你，你家以往冬天吃得什么？挖藕冻不死你吗？老夫今天就要看看，你们欺负一个晚辈到什么程度？看到门口了吗？大家都看着呢，继续说，说啊......”老人家鼓着腹腔吼着，不时指着人群里的人大声质问，门外已经汇集了一些村人。
“那你就看着他拿去打水漂，看着外人一个个骑到我的头上吆五喝六，还是看着咱们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业，让这毛头小子败了？十几万的人，吃得都是面海米山。”人群里一个年龄相仿的老人家说道。
“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跟你们何干？地契你们有吗？钱粮你们给了多少？干活谁没领到工钱？别拿什么为他好，为村人好，来掩盖自己眼红，你们就是贪婪，自己私欲而已。
全家几百号人就你们几十个人聪明，别人都是傻子？给村里一个产业，你们就想着得到更多。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这个冬天就该像往年一样，冻冻你们就好了。”安大夫梗着脖子吼道，门前后来的村人也都开始了解事情起因，议论纷纷。
“老六，你个懒鬼，别给老子在小儿辈面前横，你父亲来了打死你.......”
“对，老刘家的婶子出了名的刻薄，以往冬天从不借东西......”
“我知道，前两年，姬家媳妇去借点麦麸面，死活没有，吝啬的要命......”
王二叔听到消息才赶来，听了个大概，冲进来就要揍老六，村人都拉着，围着劝架。
“老六，你给我等着，我大哥不在家，你就欺负幼子弱母，老子非削你一顿不可，都别拉我，让我过去......这个二流子，老子非干他......”
“把老二架走，今天这事都散了......”安大夫发话，吵吵嚷嚷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架着人往外走。
姬明这会才反应过来，脸已经肿起来了，鼻血好不容易止住。母亲拉着，一边哭泣，一边用手绢擦着鼻血。妹妹抱着哥哥哭，手不停地摸着哥哥胖乎乎地脸蛋。
反应良久，姬明才从地上爬起来，不时擦一下流出来的眼泪，轻声说道，众人安静地看着少年人扶着凳子站起来。
“马贤弟，去把东西拿来......”
马车一溜烟的走进屋子，少顷拿着一叠纸出来。
“这是地契，这是产业支出的成本，以及官府给我的认证......这些都是我的.......”姬明一张张数着契约和投入的银票账本。
“现在已经投了四十多万两，你们说的小钱，没见回报......下面这不是，原本我准备灾荒结束，把一些小的产业剥离送给大伙做，现在不可能了......”姬明低头说着，接过妹妹的火折子，把几张纸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人群发出低声细语。
“我醒来的时候失忆，二叔和安爷爷照顾我，母亲能撑到我回来，也多谢大家，所以我才决定送大家伙一份吃饭的产业，并且特别言明制度，就是害怕到时候无法说清，坏了乡人情分。酸酸甜没出事，这里却出事了......
麦麸粥很难喝，咽下的时候嗓子都疼，但是那是我母亲挣来养儿子的，我妹妹留着卖钱的鸡蛋煮了给我，自己蹲在门口流口水......
我就琢磨着大家能吃点好的就行。至于这笔巨款，不是村上的产业得来的，具体就不要多问了。我进了泗水学院，承蒙诸位夫子教育，终于明白有的钱不能要，有的底线不能破。所以我冒着生命危险赈灾。
大伙现在不缺钱了，以后我们分开经营，我家是我家的，谁都别想染指，从今以后诸位对我母亲的恩德，我还完了。信我者，跟我走，不信请离开。
........
我饿了，不留诸位吃饭了......”姬明扶着妹妹往屋里走，马车拿起东西跟着，楚子白唰一声把剑放回剑鞘。众人议论纷纷，互相指责，慢慢散去。
午饭吃的很沉默，很压抑，母亲还在抹着眼泪。姬明低声好言安慰着。待到饭后一个人默默地往河边走，楚子白和妹妹拖在后面，躺在向阳坡面晒着太阳睡觉，脸上传来丝丝疼痛，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落日将近远方的丛林，妹妹趴在旁边睡着，楚子白坐着打盹，看到姬明坐起，赶紧正襟危坐，假装平静地看夕阳。
“贤弟，还好吗？”
“还好，突然有些感触。”
“不妨说来......”楚子白歪着头，澄净的眼中倒映着姬明孤单的身影。
姬明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河水，看着水流渐渐流淌，沉重无奈地摇摇头。楚子白伸手拍拍对方，两人重新看着远方，一时无话。
直到多年后，妹妹才在哥哥姬明读的书籍中翻到那天下午的日记，原文被先后收录于《明候列传》《泗水诸子列传》《大明帝国诸封国统一史》以及《大华夏联邦通史》公元4700星版。
秋风既起，水波逐兴。依草渐水，以求吾身。作事谋始，善如水，礼而让，合则利，人事行之，王事且随，事毕，谦之却功。逝者如斯，诸事自成，其流滚滚，其水汤汤！
利起而争，其亡以忽，执左契而责于人，天无亲则与善人，司契司彻，利聚于己，如水临渊，其势漂石。水静流深，智者寡言，其思其罔，且行且惜！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至光至明，其邻必暗，假与驱虎，其血玄黄！吾尝不争，处之以诚，久而久之，尔如天成！上善若水，利而不争，久之不明，居为己功！天道渺渺，世道万千，君子思变，不易则亡。水流千古，风纵八荒，沧海桑田，日月如常！切记切行，其道其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