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丞相李蔡自颜府回来,刚一步入大堂,便有一人跪地哭求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
李蔡定睛一看,原是家人所说的慎阳侯乐买之,忙即扶起道:“贤弟快快请起,何故如此,快些讲来。”
乐买之方止住哭泣起身道明事情原委。
自天子颁布币改以后,慎阳侯乐买之即深感不安。乐买之夫人牛氏乃是势强女人,平日即对慎阳侯乐买之颐指气使,总道乐买之无能,不知拿了金银买得官职。
今见买之整日愁眉不展,问也不答,乃指着乐买之怒骂道:“你这愚头憨脑,肚子里憋了何屁却便一蹶屁股放将出来,即自家没得主见,叫老娘闻得是何味味,也好替你拿个主意。”
乐买之叹了口气道:“如今朝廷颁了币改诏书,算缗纳税,盐、铁官营,号称‘四大改革’,又叫‘四大变法’。盐铁官营与我家无关,我家又没得盐铁营生,只便币改及算缗两项,便使我家苦心经营几代所创家业毁于一旦,你说本侯能不发愁吗?”随即又将币改及算缗细节一一说来。
牛氏听了知道事关重大,自家也没主意,泄了些气道:“当今皇上真损得很,坐在金銮殿里,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天下富豪辛苦苦赚得的多半家财归了自家,好是恨人。”
当有侯府管家盛勺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府现成的铸钱作坊,照了官家钱币图样铸些钱来,补了向朝廷缴纳的亏空,岂不像口袋里掏东西一般?”
乐买之道:“此为灭族之罪,岂可轻易冒险?”
盛勺道:“若不如此,咱府上下数百人,另有铸钱工匠数百,统算起来日费百金,要不了多少时日便坐吃山空了。”
牛氏闻得盛勺之言,见乐买之犹豫不决,乃“忽”地从靠椅上站起,骂道:“浑是一头憨驴,自家不会转转驴头想主意,别人出的主意又怕痛怕痒,树叶掉到头上就怕砸出疙瘩,难道非要巴巴地愁在家里等着银水流完,一府人众喝西北风去?哼!”
乐买之乜了一眼牛氏,勾下头愁着脸没得言语。
盛勺又道:“这般动摇了天下富豪根本,富豪岂得甘心?以小人愚见,只朝廷这般所为,天下私自铸造白金者恐非一家。别家都造,只我家不造,所余钱币岂不更加贬值?近日小人即闻期思县富商路温正欲开挖松山锡矿,这不明要私铸白金钱币。如果侯爷不先下手,让路温抢了先水岂不后悔不及了?”
乐买之道:“却便也是。”
盛勺道:“侯爷必要早些下手才好。”
牛氏抢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番若是让路温占了先,老娘必要扭断你的老驴脖子。”
乐买之想了并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管家这便携了作坊工匠,再募些工役,抢先占了松山锡矿,然后从速购得一应器具,炼出锡来再铸白金。”
盛勺领命,立便行动。未几即炼出了白锡,乐买之大喜,便命铸钱作坊依了官家所铸白金图案,制了模具,秘密盗铸白币。
至此,乐买之家财不但未受损失,反是益增无数。正自大喜,却有相府书帛送来。急拆看时,原是丞相李蔡要迁先人坟冢,特邀乐买之入京参加仪礼,就便一叙往常交情。
乐买之心道:要某送礼便是,何必掩饰。买之小小一个侯爷,能攀得相爷相邀,纵是送上重礼亦是大幸,何况攀了相爷,大树底下却好乘凉,两家又是世交,乐买之自然甚乐之。
原来因了李蔡年近花甲,意欲选得千年吉地,好使死后荫及子孙。有望气者言阳陵有王者之气,不然景帝如何埋葬于此?李蔡便要取得这里风水宝地作为葬身之处,遂请武帝开恩求封。
武帝不知就里,暗道李蔡虽然无能,为相数年却是逆来顺受未有越轨,便即下诏于阳陵赏了李蔡二十亩冢地。
谁道李蔡却嫌武帝赏赐太小,遂说通了太常李信成,并假诏占了三顷,转手倒卖赚了四十余万钱。然后却于孝景帝阳陵神道外强占一亩墓地,欲将先人移葬于此。
乐买之得了李蔡书帛,当下备了百金厚礼入京贡献。一个以权换钱,一个以钱求安,各有所求又各有所得,自然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乐买之在相府盘桓二十余日方才起程回了慎阳。
却说期思县铸钱富翁路温,自朝廷四大改革实施后,心情也与乐买之相同。便有舍人为其出谋,炼白锡以私铸白金。路温便命下人率了数百人役前往松山炼锡。
谁料人役入得松山,便见有人已在此地冶炼。忙即遣人报了路温,待至入山一看,确非妄言。别无选择,路温只得命人就乐买之锡矿旁边又开一矿。
乐买之听得盛勺回报,本欲放他一马,谁料牛氏不依道:“好歹也是一个侯爷,任别人骑在头上拉了屎尿,还道是香油流来,好没骨气。他小小一个无衔富商,竟敢与我侯府争夺锡矿,即刻令他别寻去处。如一意孤行,只管打将去,万事由我侯爷夫人担着。”
乐买之见夫人这般勇气,当也壮了胆子,道:“路温小儿见我乐买之好欺,今番算他眼药吃进了肚里。就以夫人之言,只管打去,万事由我侯爷承担。”一边说,一边瞧了一眼夫人后,雄纠纠气昂昂站了起来。
盛勺平日即狗仗人势,横行乡里,今有侯爷口令,乐得狐假虎威。遂即率了武士,闯入路温矿区斥令立即停产,三日以内搬出松山。
路温闻得家人相报,乃亲与盛勺理论道:“山是天子山,矿乃天子矿,侯爷开得如何我开不得?”
盛勺听得,哪里与他论理?当即胡搅蛮缠道:“此山乃是侯爷封地,岂能容你在此乱挖乱开。”
路温道:“文景先帝即有诏令民开山采矿,安得此山姓乐?”
盛勺无言以对,只道:“便是不许你路家开矿。”
路温也怒道:“便是开了如何?”
盛勺道:“三日之内不滚出松山,必要砸你个片甲不留。”
路温道:“天下若无王法,我路温便拼将一死看你如何?”两下里你来我往吵得天昏地暗。
三日过后,眼见路家仍未撤出,乐买之便命盛勺率人携了兵刃赶将去要砸路家锡矿。
乐买之本欲吓他一吓,只要路家知难而退便了,谁知路家早有预备。盛勺率人赶去,路家人役也抄了家伙,两下立时便斗将起来。
因了乐买之人多势重,未几路家便丢下数十具尸首败下阵来,路温也身受重伤,几乎丢了性命。
这路温也是当地著名富豪乡绅,面上人物。受此欺侮,岂能甘心?当下心道:这厮就山冶炼锡矿,必定也是要私铸白金,不然先时未开却便朝廷币改以后急来冶锡?遂命家人四处打探乐买之私铸白金秘密。
有道是雪里埋不住死尸,未几便将乐买之盗铸白金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当下路温便乘车径直奔慎阳县衙而去。
慎阳县令朱博早已受了乐买之厚礼,便将此事泄于乐买之。乐买之当然知道此罪败露后的严重后果,遂一不做二不休,命盛勺暗中杀了路温。
路温家人安得不知家主被害原委?遂由其子路滢上告至汝南郡守陆通。
陆通见事关朝廷币改大计,又知乐买之与丞相李蔡乃是世交,未敢轻举妄动,当下即缮状上告至廷尉司马安处。
廷尉一职乃于元狩三年先后由李友、司马安、赵禹向后任之。元狩乃由司马安独任。司马安看了呈状立即于建章宫中奏了武帝。
武帝道:“四大改革关乎大汉生死存亡。自孝惠二年至今已有八次钱币变法,每以失败告终。今次朕必要变法成功。既是改革,必要涉及天下富豪及王侯将相个人私利。近日各地不断有奏牍上呈,私自铸钱者多如牛毛,甚有豪强聚众拼斗,致使物价飞涨,民怨鼎沸。如不采取强硬手段,必要中途夭折。爱卿要遣得力官吏严查盗铸钱币,一经查实,严惩不怠,确保变法成功。”
司马安道:“自盐铁官营,算缗征税以来,天下富豪争相藏匿家财以逃税,私自冶铁煮盐敛暴利,如不严刑苛法,必致朝廷变法失败,府库永无余财,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民怨四起之时,豪强拥财聚众,实大乱之隐患也。”
武帝道:“却便如此。”
正议论间,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及张汤求见武帝。
武帝命众卿拜见赐座后道:“今日休浴,卿等不在府上歇息,入宫有何要事?”
桑弘羊道:“自四项变法以来,府库虽多有收益,然因北伐耗了巨资,盗铸钱币私自煮盐冶铁者又不可胜数,藏匿家财者比比皆是,必要采取得力措施,杀住此等歪风邪气,才能保证变法顺利实施。”
孔仅道:“犯此罪者数以万计,法不责众,以微臣之见,还是软硬两手方好。”
武帝道:“却便如何软硬两手?”
孔仅道:“可于出产盐铁之处设立盐铁官吏,就地擢富商为盐铁官总管盐铁事务。一可安抚商贾之心,二因当地巨商率先停业,其余商贾自然不敢私自经营,三因盐铁巨商大都善于此道,必能使朝廷获得丰厚利益。”
武帝道:“其硬如何?”
张汤急接道:“严加惩除,坐此罪者杀族。四大变法本是一场你死我活斗争,岂能心慈手软?”
武帝又问东郭咸阳道:“东郭爱卿还有何高见?”
东郭咸阳道:“可于大农处多设大农丞,使每丞管一郡国,专职专管,其效必然。”
武帝大喜道:“好,好所谓‘张而不驰文武弗能也,驰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驰,文武之道也。’有此一张一驰,何愁变法改革不成。即便颁诏设盐铁官吏及大农丞,廷尉要严查严办,勿使一人漏网。”
众臣方退,司马安便飞马敕令汝南太守陆通捉了县令朱博,严刑之下朱博只得如实招来。遂又率众直入慎阳侯府。
乐买之门役远远见一干官役奔将过来,情知有异,慌忙报于乐买之,乐买之知道大事不妙,遂弃了妻小从后门逃出,潜入京师求救于李蔡。
李蔡闻得乐买之遇难,心道:如此大事,恐怕非自己一人之力可以保得。遂将颜异、刘受请过府来商议对策。
酒晏之上,乃由颜异道:“未若先由丞相出面请得司马安手下留情,如果司马安不留情面,我等三人再一齐向天子保奏如何?”
刘受道:“我等可一并请皇上收了变法诏书,不然非唯豪强破家,我等也便没了好事。”
李蔡道:“不可明谏,只盛言变法致乱即可。”
当下三人商议已定,便由李蔡亲入廷尉司马安府上求情。
司马安闻得李蔡来意,心道:这般傻呆老朽,不知皇上心意,却要逆天行事,只恐阳寿不长了。遂即婉言拒绝道:“自皇上变法以来,盗铸钱币成风,私营盐铁猖厥,藏匿家财暗流,如不严刑重罚,变法必致失败。如此大事,丞相便做不得主,微臣岂敢作主?丞相还是亲自奏明圣上,或有一线生机。”
李蔡见司马安不肯通融,只得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