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道分神护着,帝子殿下屏气凝神,准备好好观赏这场惊天大战。
一旁的东帝分神看他一副凝重的样子,一向风轻云淡,水波不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道:
“怎么?你也觉得我是在说大话?”
恩?
陶攸宁转头,却是有些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前方战圈里的那个分神似乎心意相通也知晓了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
这世间天上天下谁都可以轻视我,甚至他们轻视我这是极好的事情。
唯独吾儿攸宁不行!
因为我曾对他夸下海口说我天下无敌!
那我就是无敌!
不只是我在天下之人里第一强的意思,更是指哪怕那天上神仙下凡,持剑到了这人间,我还是无敌!
虽然现在可能还不一定真无敌,那金仙之上的更多存在若是下凡,哪怕境界会被天道压制在真仙巅峰,但是他们的眼界意境战斗意识以及对武道的理解灵气的运用都还在,就是本帝打破自己设下的桎梏瞬间将境界提到真仙巅峰,胜率也不算高。
但肯定能一战!
赢不赢说不一定,他们下来就别想完整回去。
这也就是现在,再晚点来,就别回去了。
因此我说眼前这些假仙真走狗是那土鸡瓦狗可真不是吹嘘,哪怕是有些许夸大,也是夸大了他们。
东帝如此做想。
本来还觉得他们就算做了走狗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修行不易,死是定要死的,但是给他们一个极尽绽放的机会不为过。
可如今为了本帝在吾儿攸宁眼里的形象,就只能委屈委屈你们了。
心理活动只在转瞬之间,外人不知只看见笑。
众仙携手攻势已经到了近前,各个光华内敛,比起来一开始那个地仙的绚烂肆意在外表上可差多了,皆是要近身战斗,这等动手的光景似乎也就上品宗师的气度。
可一旁观战的帝子却是能从其间泄露的气息中看到一点苗头,招招在理,天地之力,似乎动手就是身化一片天地碾压而来,神意无比凝聚,极其恐怖!
他这个刚打死了一个天仙一个剑仙的狠人,此刻便是只旁观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反观东帝分神,攻势眨眼将临,他只是长发飘飘,青衫猎猎,笑意不减。
终于,看似缓慢抬手,却是及时握剑。
握住剑的东帝便是便从一位儒衫却霸气的帝王变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剑客,剑客含笑而战,长剑虚幻若假,出手软绵似衰——
一剑,退九仙!
再剑,仙瞪眼!
三剑,仙闭眼!
虚幻似魂的古剑从手中消散,就像它的出现一般诡异,东帝转身看向帝子,身后九仙跪地!
帝子呆,东帝笑,九仙爆!
灵气轰然暴动,天地似有泣鸣,九仙陨,异象生,体内灵气重现天地。
帝子跟前东帝分神挥手凝聚灵气成云,厚积孤城之上。
回过神来的帝子看向刚才一个个表现得都能毁天灭地的神仙们身死道消的地方,无声地咽了口口水,随便一个都能打得他还不了手的众仙几个眨眼就没了?
难免有些唏嘘。
不过想想只是自家老爹干的,帝子陶攸宁便有些开心起来,谁会嫌弃自己的靠山太强呢?
于是他便伸手笑嘻嘻地朝两个分神各比上一个大拇指。
东帝哂笑。
帝子殿下此刻还是有些恍惚,天上仙人也不愿意下来,那这一系列的谋划,就结束了啊。
五年了,孤城的春天也马上就来了吧。
帝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小乞丐给花魁精心做好饭菜等待她的时候,期待又忐忑。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做的哪里真有大厨做的好,但是他又能感觉到那位花魁姐姐是真喜欢。
这便够了!
今天,这一场仙来仙去春天生,够了吗?
帝子笑,笑容越来越傻,越来越真,越来越像二十岁的人。
东帝心里叹息一声,缓缓说出口准备了五年的一段话:
“当然我在她身上留下过神念,但是只有在别人对她造成致命伤害时才会触发苏醒。没想到她会……自杀。是我……疏忽了。”
陶攸宁听罢沉默了会,却是摇了摇头,从眼角甩出了几滴晶莹。
他颤抖着俯身低头朝父亲行了个标标准准的谢礼,不做声,也不抬头。
东帝叹息出声,走近拍拍儿子的肩膀,轻声道:
“这趟江湖还要继续走吗?”
帝子低着头回答,声影沙哑而坚定:
“走!”
“不怕再失去吗?”
帝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东帝再叹,
“是爹对不起你,还你只能拥有这一点点的……东西,还要一点点失去。”
帝子陶攸宁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但是他还是在笑:
“说什么胡话呢?
我老爹是谁?人间东帝!我是谁,东帝帝子!
人称天底下最大的二世祖,连这片偌大的江湖都只是我家的后花园,还不够吗?
至于那些骂我的人,越喜欢骂我的人他们其实就越羡慕我,骂得越狠就羡慕地越深!
谁不想做东帝帝子?
就这样老头子你还对我说对不起?
老头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爹了。
而我,我想要快点走到你的身后面,若是哪天有人,有仙你也面对不了了,便换我来护你!
换我来做这天下第一!
所以,这趟江湖我还得走,走丢了什么,都得走!”
东帝抬手看向天上,
“好。那便走完这一趟。
这一趟再无江湖地仙,天上神仙打扰你,记得多去看看那些武者,他们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还有北方,他们……”
帝子摇了摇头。
东帝也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他是真喜欢这小子,不只是因为他是他儿子,就像山上那么多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的老东西都喜欢陶攸宁一样,他总是能照顾到别人,哪怕有时候,甚至是大多时候都顾不上自己。
赤子之心,傻得可爱。
他此刻真想抱他一下,从他长大之后好多年没干过这事了。
长大又是什么时候呢?
会爬树?会抓鱼?会与人吵架?
是会拿剑的时候。
东帝微笑,还是留着吧,及冠的时候,也好有个理由。
分神缓缓消散,留下一个帝子看着天空,孤城那片封锁生机的死寂已经被完全冲散,怨气得到释放,而东帝分神完全消散的那一刻,天上有细雨降下。
是绵绵的春雨,满含着生机。
也巧,东帝离开一小会,帝子身边便瞬间多了两个有些疲态的身影,一男一女,身上皆是布满血迹,气势有些收不住,似乎都才破了境。
三人站在一起,都没有说话,一起看着这场雨。
这注定是一场要持续三天三夜的春雨。
……
暮春三月,一场春雨,早早埋下的种子全部开始发芽,孤城草长,杂树生花,也引来了些动物生气,地上的小生灵迎着雨搬家,天上群莺乱飞。
帝子殿下在原地盘坐了三天,与这孤城一同淋了三天的雨,一齐重生。
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身边两人或打伞陪他一会,或在高楼上远望他,没有人出声。
倒是他会独自碎碎念,似乎积攒了五年的话要说:
“那天之后我在心里怪罪甚至恨过许多人,比如你,比如我天下第一的爹,比如这一江湖的仇家,恨得最多的就是我自己。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我是在两年后一是游历回家的时候不再恨你和我爹的。
月明人倚楼,那年其实也没吃啥苦,那时候手上有了些力道,下手又狠,厉害的人不敢惹我,惹我的人都被我杀了,怎么能过得不舒服呢?
可是那晚的月亮照在我脸上的时候,就是忍不住哭。
为什么呢?
因为两年没看月亮了啊。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不看月亮是月亮错了吗?
它一直在那里,我过不去心里的坎是我错了才对。
何至于错上加错。
看了一晚上便再不敢恨你和我爹了。
那晚夜消失的时候我一刻不停地赶回青神山给我爹煮了顿鱼吃,他吃完没说话。
陪我去你的墓前看了你。
之后我便更恨我自己。”
话语断断续续,十分跳跃。
“其实我出门游历前,我家老爹早告诉我了江湖上有各种险恶,环环相扣,武力再高强也可能顶不住,有的劫难与实力无关。
那时候我不信的,我觉得公子我只要自己豁达,只要我身后靠山强大,打不死我又气不死我,这个江湖还不是任我逍遥。
公子配桃木剑出门就是告诉这个江湖公子我不带怕的,就要拿最钝的剑做最快的人。
出剑最快,人最快乐!
没想到真的栽了,栽在你这个活鱼都打不赢的弱女子手上。”公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笑容忍不住出现在脸上。
接着又变得有些惆怅,轻声道:
“直到如今,便是已经打落了无数仙人,苦念了无数个日夜,对你认错服输了千万次了以后,怎么还是过不去你这个坎呢?
不如我便不过去了?你从青神山上的墓里出来吧。”
……
公子也会在晚上两人陪他淋雨看星星时给他们讲讲那时候的故事:
“你们看过流星吗?”两人点头。
“看过几次,不多吧?其实天上流星常有,而夜里看月之人不常有。
那时候我在春的楼上夜里就经常能看到流星。
看一次就许愿一次,那时候许的愿可多了,比如娶那位姐姐回家,做天下第一,还有给我一把一剑砍死一个仙人的剑!
那时候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身边的她听,她说皆是难于登天。
哈哈,当时觉得第一个能成咧,现在看来还真是‘皆难于登天’。
我那时候问她为什么每次看见流星都不许愿?
她笑靥如花,告诉我:许过了,许过了,这些年夜夜楼顶看月,再少见的流星也是看了不少哩。
愿早许了,足足有三。
一愿地府有春天,二愿孤城有春天,三愿我能遇到一个像春天一样的公子。
要是都成了,那我和弟弟就能互相放心了。
因此不敢再多许,怕一个都难成勒。
我问那位姐姐,什么是春天一样的公子?
她说不嫌残柳,能许一诺就可以了。
此后,承君一诺,青青河畔,寻常人家,粗衣淡茶,共白头,长相守。
便是那无钱无力无背景的布衣白纻,哪怕就是你这样的小乞丐,只要心里有春天,眼里有‘春’,无金无银无什么帝子身份又如何?
我养你啊。”
攸宁帝子学着她的语气,一脸憧憬。
孤城的春天来得很快,一天一个气象,细雨湿流光,姹紫嫣红快快开遍,死水换新,生灵重现。
风乍地,吹皱一池春水。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处处生春。
公子曾一眸泪眼轻声问身前不远处长出的一朵花:
“死地孤城能再春,能逐春风一一回?
小乞丐已经有些本事了。
挥霍败家,打杀仙人,重造天地,这都是天底下一等一难度的技术活!
但对小乞丐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小乞丐伸手便有天下财物自来,现身便有无数仙人持剑赴死,我不止能改变一座孤城,我还要改变整个天下勒。
那,我能让花有重开日,春有复生时,人呢?
她能再来与我相见吗?”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如麻的心事融入绵绵的春雨落下,全埋进了这片土地里。
普通人能为此事忧愁一辈子。
他是普通人吗?
对东帝帝子陶攸宁来说,如此缠绵忧愁过完一辈子只是个奢求。
三日眨眼而过,他也算完成了她的一个心愿,缓缓起身。
孤城已是春天一片。
至于别的两个,公子微笑,目前还不得行。
他抬步向城外走去,没有丝毫犹豫。
身边突然出现两人并肩而行,树荫里似乎有胆大的乞丐在偷看。
大概是合欢宗出了力,孤城三天就修好了城门,城门上有了个比喜城还大的匾。
还是那个名字:
“孤城”。
身边两人发现公子一眼没去看,径直走了出去。
留下一城的春天,孤城里的一切都已经结束。
仙消散,人长眠,时光不再,天为谁春?
青神后山上的那座坟到现在也还没有墓志铭,公子到今天才想好了要亲手刻上去的那句话: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他不曾有一分停留,因为陶攸宁不能停步。
就把陶金风永远留在这里吧。
因为苏玉露也永远的在这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人远行,孤城越绝三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