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么做,会让我伤心的。”
也不管身边人的反应,公子继续回忆道:
“我做乞丐的时候,住的宅子里有一个身体相对比较健壮的乞丐,他是乞丐间竞争的常胜将军,总能先人一步讨到银钱,他每次成功要到银钱的时候都会询问布施者的名字,不管别人给了多少,哪怕就两个铜钱他也会问,理由是‘会每天都帮大人祈福的’。
他是孤城里为数不多愿意开口的人,因为他饿不着。
他会记住这些名字,回到孤城的宅子里就开始咒骂。
他骂那些名字的主人,诅咒那些布施者的家人。
为什么?
因为这些天杀的‘恶人’又让他活了下来。
因为这些人施舍给他但同时也是他自己的讨来的那些银钱让他又要多活一段日子,让他又要经历更多的苦难,这些人真是该死。
孤城里的乞丐除了精神失常的没有人会去自杀,但也不见得有多少愿意活着,只是生命的本能让他们避死罢了。
所以他的咒骂是极其粗鄙的,是声嘶力竭的,是旁若无人的,是真心实意的。
他骂人时就像他用那些钱财去吃馒头,去逛窑子在低廉的妓女身上抽动一样用力。
第二天又换上一抹孩子才有的阳光笑容去求生,去帮别人祈福。
他只是一个个体。
但是那座孤城里的大多数乞丐都把讨要来的银钱当作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这不是别人的帮忙,是他们胜利的果实。
他们把别人的帮助当作理所应当,当作路边的果树长野果子,不会珍惜,不会感恩,不会敬畏。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乞丐。
就像天会刮风下雨,我把手伸到富有的人面前,手里就该有钱,天经地义。
而我,我确实是个富有的人,但我要为这种人逛窑子付账吗?
我知道他们这样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强者应该对弱者有恻隐之心,江湖人应该这样。所以我愿意提供给他们一顿饭钱,甚至他们下一顿来找我我还是会给两个铜板,多少次都如此,只要我还比一无所有的他们富有。
不管他们自己愿不愿意,我都希望他们能先活下来,活下来才有变强的机会。
你们想想如果我就那么施舍给他们一生无忧,先不说他们会不会珍惜,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人衣食无忧后会真正的变强呢?
他们只会一天天弱下去。那这是帮他们呢,还是扼杀他们呢?
我觉得强者应该守护的,不是弱者口中的平等或公平,不是弱者脑子里的道德规矩,甚至不是弱者的生命。
强者应该守护的,是弱者也能变强的这个可能性,应该保护的,是弱者成长的机会,所谓的平等应该是人人都可看到天穹,人人都可攀登至山巅,有的人远些,有的人近些,有的人天生机会大些,有的人生来劣势不少,这都是个人际遇。
‘我辈江湖人,人人如龙!’这是关于这个江湖,我最喜欢也是最信奉的一句话。
在我看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们可能会想,那么那些青楼女子呢?她们就该如此轻易地得到你的银钱吗?”
公子铿声地自问自答:
“是的,她们就该。
首先,这都是她们应得的。艺伎的努力,普通妓女的付出,她们的青春美丽都该得到回报,这就是一场买卖,买卖之时你不要带着怜悯之心,买卖之后她们也不用感恩于你,坦坦荡荡,各取所需,你情我愿,天经地义。
其次这些青楼女子,她们才是真正的弱者。
孤城里所有的乞丐都觉得自己是人上之人,只是时运不济,生错了地儿罢了。
而我听到过整座喜城的花魁对自己的形容是‘披了金挂了银,玉做了地板,墙上涂满了胭脂的,茅厕。’
我见过的所有乞丐,没有看得起妓女的,不管是底层的妓女还是艺伎,在他们眼里都是玩物,玩得起玩不起的区别罢了。
世人大多觉得乞丐低人一等,乞丐也觉得自己是人下人,可到底有多少人不把妓女当人呢?
她们有的从小被培养到大就为了敬一杯酒,要是客人不喝那杯酒的话她们就会被主人杀掉,再让下一个接上,直到主人满意为止。
更多的是被当做一块人形金子,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从一个人手里卖到另一个人手里,只为一个好价钱。
她们能做什么呢?
能买些胭脂,能穿些男人们喜欢的衣服,能吃好喝好,能尽量笑得好看,只能祈求着上天赐一个好的归宿。
所以她们最喜欢穷书生,喜欢他们写的诗,喜欢他们说的话,却总是被骗。
哪怕再了解男人心思不过了,也还抱有一丝幻想,甚至心甘情愿。
这些姑娘,我再怎么喜欢也是不为过的。
甚至我在做那乞丐时,第一次的‘收获’便是从一个‘妓女’那得来的。
那时候我虽然决定要做乞丐,但毕竟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里能一开始就拉下脸面向别人伸手。
后来饿到不行时才发现其实就算我拉下面子,也比不过这些看上去羸弱似孩童,实际上年级比我还大几岁的‘老手’们。
还有孤城里有个铺子里有人施粥,去的乞丐却不多,我带了最后一丝尊严在那门外站了好久,还是她亲自端了一碗清粥拿了两个馒头给我。
她蒙着脸,着素裳,带着丝调笑问我:
‘怎么?小乞丐看也不看起妓女施的粥?宁愿饿死也不吃?’
我正想否认,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她布施的摊子。
她上前拉着一身‘自制’破烂却是真脏的乞丐衣服的我去街沿边上坐着,把手里的食物交给我。
‘快吃吧,不够还有。’
我想解释什么的,比如公子我不缺钱,比如公子我会武艺,比如天下人都怕公子我,比如公子我是陶攸宁,是东帝帝子,东帝你知道吧,天下第一勒。
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觉得我很饿,看出了她是真想我吃了她的东西,她要看着我吃下去。
于是我便吃了。
那清粥和馒头的味道是真好,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清楚,像夏天饮清泉,冬天吃烤薯,差点噎着。
她笑着拍我的背,拍出一阵阵灰来,灰尘都扬到了她面纱上,我一眼望过去便对上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那双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她在对我这个小乞丐笑。
‘姐姐好看吗?’她问我。
我点头。
‘唔,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看模子就不像本地人,再长大点可受女孩子喜欢勒,在家那边也还没束发吧?’
我点头。
她笑得更好看了。
‘在这地儿争不过那些老油子吧,乞丐可不是个有气力就能成的活儿。’
我点头。
似乎有些热着了,她取下面纱,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与我会话。
‘是个只会点头的小哑巴?’
我有些愣住了,呆呆地点头是在认可她面纱下这张精美的脸,喃喃道:
‘比我想象的还好看呐。’
就好像谁在璞玉上雕琢了一片春天,那张脸是粉嫩的,青春的,生机勃勃的,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巧笑嫣然,宛若清扬,这样的脸太适合笑了——她的笑容是有味道的,那种甜蜜更过于刚入口的馒头,清香胜于碗里的清粥。
又似那醇酒,一揭盖心就开始沉重,如此沉醉,心款款焉。
她的娇笑声把我带回现实,身旁竟真有这么个美若洛神的姑娘!
‘不仅能说话还会说话呀,这么一来更像我那弟弟了。’
我想接她的话,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憋了好久才问道:
“你,明日,还来吗?”
见我也大概吃完了,她满意地敲了敲我的头,又敲出一阵灰尘,重新戴上自己的面纱,起身笑道:
“不来不来,小乞丐要饿着咯。”
我还没来得及多问点信息,便听她又补充道:
“不过,后天来,小乞丐,你还来吗?”
我忙点点头,见她要笑,便开口道:
“来。”
随即后悔不已。
所幸她还是笑了出来,微微点头,转身离开,还给我一地苍白。
那之后我每天饭点都到那等着,一天用来想要跟她说什么,真到了那天却把时间全用来听她说话和看她。
她跟我讲了好多好多东西。
比如大多乞丐是看不起妓女的,所以她不能每天都来施粥,他们不会吃的,两天来一次,有的人真饿了也就会吃了,哪怕他们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她还交给我乞讨的技巧,她说她小时候和弟弟在外流浪时也是乞丐,后来她被人相中要带来喜城培养,她求那人也带上她弟弟,那人也答应了,但是只能把他放到孤城里,会给他一笔钱,让他能活下去。并且要求她在学成之前不能见弟弟,甚至不能联系。
可当她学成,出名,有了钱之后,托了人去找弟弟才知道他早已经饿死了。
同行人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姐姐,一个做妓女的姐姐,甚至他自己也没想过要找她这个姐姐,哪怕饿死。
她笑着对我说,她已经尽力做得最快最好了,甚至她现在已经是喜城里最大的春楼‘春’的头牌花魁,是‘春夏秋冬’里的春了,她说她已经有了一片世外桃源一样的春天,她能让弟弟去里面做事了。
她说她还有钱,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粥和馒头,有无数人为她做的诗,和弟弟夸她时一样好听勒。
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出来,经过训练的笑容还是没有改变,依旧在笑。
‘可是弟弟都没了,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说我真的很像她的弟弟,年龄也相同,也是外来人,要是她弟弟没死的话一定是我这个样子的。
她说我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去找她帮忙,不要看不起她是个妓女。
她说她有钱,真有钱,她是这座城里最值钱也是最赚钱的艺伎。
她说求求我,求我好好活着。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叫姐姐。’
我重新问了一遍。
她露出一个有些骄傲的笑容,带着泪痕的人看起来有些傻。
“春。”她说。
我又问:‘真名呢?’
她说父母早年便消失了,也不知道姓氏,自名‘苏玉露’,弟弟叫‘苏春天’。
‘为什么要姓苏?’
‘因为我和弟弟都最喜欢万物复苏的春天。’
我是真高兴,因为我从小就最喜欢春天。
于是我向她宣布:
‘从今天开始,我陶攸宁,又名陶金风了。’
她拍拍我的头,却是拍不出灰了。
‘家里有长辈在?’
‘有。’
‘那可不能乱改名字。’
‘能。’
‘为何?’
‘我喜欢。’
‘为何?’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笑着接道。
那之后我开始努力地讨起钱来,我想给她送些东西,我想与她吃我买的东西。
不是因为看不起她的钱,只是因为我欢喜她,我想给她我的东西。
于是她带我去了春,说我是她弟弟。
她带我看了那里的春夏秋冬,吃了那时我根本买不起的食物,最后来到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屋顶,这里只有她会来,她在不能联系弟弟的时候常坐在这里眺望孤城,她一次一次一寸一寸地观察那片黑暗,希望能看他一眼,一年又一年,没能如愿。
她坐在那里告诉我,弟弟最喜欢春天了,所以她一定要做那春夏秋冬的春,她要有一片最美丽的春天。
现在她已经做到了。
可是弟弟死在了一片没有完全没有春天的地方。
她觉得弟弟一定知道了她过得很好,觉得她活在春天里。
她觉得弟弟一定不是看不起她,只是不愿意打破这片春天。
她和弟弟都是最惜福的人。
弟弟和她是各自唯一的亲人。
我说我以后也是姐姐的亲人。
她侧身把我抱在怀里,
‘不管你是真是假,姐姐是当真了。’
我抬头答她,‘自是真的。’
她又开始流泪:‘那从今天起我便多了一个弟弟。’
‘不。’我拒绝她。
‘我要娶姐姐。想娶姐姐,可以吗?’
她破涕为笑,极其动人:
‘自是可以的。就是不知道弟弟出得起这钱否?姐姐可是那春。’
在双城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春’意味着什么,但其实这对我来说真没什么,放在以前别人把喜城整个送给我我都不一定愿意要。
我只是疑惑:‘姐姐不是不缺钱吗?’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说了句那时候我不太懂的话:
‘姐姐是不缺钱,但这可是姐姐这辈子的意义勒。’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连忙回答:‘弟弟出得起,十倍都出得起。’
她捂嘴而笑:‘没想到我这弟弟还是那富家子弟?家里有钱的很?’
我笑答:‘家里有钱。’
她问:‘多有钱,世间排第几?’
我认真想了想答:‘排不了第一,但是非要叫第一也是可以的。’
她笑:‘莫非弟弟是那东帝帝子?这么说来倒是有理有据了。’
我忙点头。见她要笑,又补充道:
“真是。我不是告诉过姐姐吗,我本名陶攸宁。我爹叫陶望舒。我是出来游历江湖的。”
她一直笑:
‘那姐姐以后可要享福咯。’
我那时候知道她是不信的,但是答应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