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项炯和田斌相遇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那是京畿下属的渭南县城外一个简陋破旧的小酒馆。当时他们都很忙,田斌正在酒馆里喝茶,项炯正在酒馆里给人拔牙……
那时候,他们并不认识,只是险些擦肩而过的路人。
田斌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拥有三层下巴的圆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而项炯是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年轻人,被宽宽的肩膀衬得有些小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他也总在微笑,但那是一种能够令人感到危险的嘲讽冷笑,他的眼中却从来没有过笑意。
田斌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蓝色长袍,衣襟袖口和领口都镶着紫色的花边,这是世家子弟的专用服饰;项炯穿着一身短打褐色葛衣,便宜而又结实,是靠出卖劳力养家糊口的普通百姓的最爱。
烧开的清澈泉水沸腾着注入茶海,轻巧的茶铫上下翻腾,瞬间就将金黄色的茶团变成了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田斌全神贯注,动作灵巧而又细腻。
一只手捏住对方的腮部,强行将对方的嘴掰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颗颗牙齿,硬生生的将它们从牙床上拔出来,泉涌的鲜血崩了项炯一身,但他却毫不在乎。
门齿、犬齿、臼齿、智齿……三十,三十一,三十二……齐了。
都长智齿了,还在街上当混混?忒二了吧。
“这位兄台,可否赏面共饮一杯?”田斌分完了茶,饶有兴趣的看着项炯。
项炯轻轻的瞥了田斌一眼,显然觉得这个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小胖子称呼自己为“兄台”是一种很无耻的行为。
“我不喝茶,只喝酒。”项炯的声音很沙哑,明显是由于酗酒造成的。
“酒也无妨。”田斌冲酒馆柜台做了个手势,酒保立刻端出来了一个墨绿色的坛子,泥封打开,浓烈的酒香立刻盖住了混混嘴里的血腥味儿。
只是这样的好酒,似乎和这样一家只有低等人才会出入的酒馆有些不相符。
闻到酒香,项炯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站起来走向田斌所在的桌子,他走得很小心,以确保自己每一步都能踩到一个混混的肚子。
(二)
在大汉帝国,天子是毫无争议的最高统治者,他能够建立这个国家毫无疑问是上天的意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没有资格霸占所有的权力,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体,前秦的始皇帝就是因为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犯了错误才会被上天所厌弃。所以尽管天子拥有最终的裁决权,但同时也必须将这些权力赋予百姓才能得到上天的喜悦。虽然数以万万计的百姓不可能人人都来参政议政,不过他们可以需要挑选一些精明能干的人组成一个机构来代替自己做这些事情。
于是,天子便将这个帝国最高的立法机构起名为“天命府”,世称“东府”。而其成员则被称为“议政员”,简称“议员”,另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别号:“百姓公仆”。
“我在,故天命在我。”
“我”是谁?“我”就是普天之下的所有黎民百姓。
三百年前,天子的宣言振聋发聩。
“投票?投你娘啊,老子天天跑动跑西,忙得屁眼朝天,哪有时间去投票哦?跑一趟老子损失多少钱哦,那些候选人老子又不认识,投他个鬼哦。罚款?罚喽,随便。”
“哎呀,要说投票,那真是一脑门子官司,俺们家穷,那罚款交了怪心疼的,可你说那些候选人俺一个都不认识,你想我一种地的,光瞅着他们嘚嘚瑟瑟的,说那些玩意儿也都差不多,谁知道他们谁真谁假啊……啥?你说咋投?没办法,看谁名字顺眼就投谁呗。”
(三)
几盘下酒的小菜端了上来,田斌打了一个响指,那套放在他面前的至少价值三千贯的茶具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刚才还满满当当的桌子顿时空了下来。对此,项炯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对这种类似炫耀的行为表示了一点儿敷衍的礼貌。
“天子有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能与兄台于这京畿相逢,实在是三生有幸。”
“咱们好好说话行吗?”项炯抓起酒坛,白森森的酒浆如落瀑般泻入大大的海碗中:“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有话直说吧。”
“好吧,我直说。”田斌笑了:“我需要一个帮手。”
项炯把酒坛放下,看了田斌一眼:“我不认为一个能够掌握‘碎灭’,并且已经达到‘逝’阶【注1】的人需要保镖。”
“我需要的不是保镖……”田斌想了想措辞,说道:“这么说吧,我马上要办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需要和一些很危险的人打交道,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方便亲自出手杀人,所以就需要有人替我去杀。”
“杀人?”项炯嘴角边那嘲讽的微笑顿时浓了几分:“我可是经过了二十四个不同郡县评议会共同评定的天弃【注2】,除了力气特别大之外基本一无是处。”
“今天的评议会其实已经成了笑话,那些老家伙自以为无所不知,但实际上他们不懂的事情多的像大海里的水。”田斌回答:“您的价值其实是无法估量的。”
这回答似乎出乎项炯的意料,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极为迅速的打量了一下田斌,然后那嘲讽的微笑就再次回到了他的嘴角:“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价格。”
“您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以后也可以帮您办一件事。您看如何?”田斌也在微笑,笑的很憨厚。
项炯耸了耸肩,端起了面前的大海碗:“你也喝这么一碗,咱们就算成交了。”
(四)
在街上整整奔波了一天之后,一盆滚烫的热水可以让备受蹂躏的足底血脉得到适当的放松;在上百人面前重复上百遍同样的话语后,一杯金桔青叶浆可以让有些红肿的嗓子变得清凉一些。
很久了,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了,往日的日子虽然很舒心,但却有些……无聊,很无聊,百无聊赖。
什么样的人才会觉得人生百无聊赖?
身家虽然已经百万,但只要随便做一点儿事情,金钱依然会滚滚而来。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任何女人无需勾手指就会自己扑过来甜言蜜语婉转承欢。
身居显位,大权在握,虽然不是权力的顶峰,却可以对站在顶峰的人指手画脚,而且不需要承担多少后果。
财、色、权,一个男人所梦想拥有的,一样都不少,而且还多的有些过分。
这样的人,自然会感觉人生百聊赖,就连心情郁闷都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但在最近这段时间里,贵为天命府上院议员的虞同却享受到了这种许久没有享受过的奢侈。
这些贱民!愚蠢、无知、短视、懒惰的贱民!
虞同这两天时常瞪着眼睛,咬着后槽牙狠狠的吐出这两句话,仿佛是遇上了杀父仇人一般。
几个月前,《新工具普及保护法》在虞同的串联下,由下院的十几名议员联合上交了提案。在虞同看来,新工具的迅速普及能够快速的提升生产效率,既能够为业主们创造更多的效益,也能够降低劳动强度,减少劳动风险,让工人们受益。当然了,同时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些效益:如果这个法令顺利实施,必将会让虞同得到更多的政治资本,另外那些新工具生产者们塞过来的红包也确实是相当丰厚。
这摆明了是个皆大欢喜的多赢局面,实在是值得搏上一把。虞同本以为对于这个法令的阻力多半会来自于那些旧工具的生产者,却万万没有料到最先产生反弹的,竟然是那些他认为本可以从中得益的工人。
这些贱民,该死的贱民,他们竟然为此脱离了生产,联合起来向朝廷提出了该死的抗议,从多方面反馈回来的消息看,这些蠢货似乎正在进行有组织的串联,极有可能要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行动。
这消息让那些凭选票进入天命府的下院议员们恐惧不已,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还是虞同这时候挺身而出,他对他们百般的游说鼓动,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总算是重新振奋了士气。这些软骨头的墙头草跟着虞同一起走上街头,通过各种手段向工人们进一步阐述《新工具普及保护法》的优点,但令人气馁的是,成果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不错,新工具的迅速普及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一些……好吧,是相当一部分人暂时失业,但在新工具普及后,社会上将会产生更多为新工具做后勤的新的工作岗位。不过是重新找个工作罢了,不过是暂时承受一点儿困难罢了,不过是要冒一点儿风险罢了,失业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愚蠢!无知!短视!懒惰!不努力,不进取,只看眼前,只想安逸,活该他们受穷!活该他们吃苦一辈子!
“老爷,都预备好了。”
“今天,绝对,绝对,不许有人打扰我。”
“是,老爷。”
(五)
山巅,鹰嘴般的悬崖。
猛烈的山风撕扯着半空中的雾霭,
田斌在悬崖边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项炯站在他的身后,嘲讽暴戾的微笑在他的嘴角边时隐时现。
在他们的脚下,是一片连绵不断,甚至延伸到了地平线以下的璀璨灯光,它们与镶嵌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天空中那数以万计的星斗交相辉映,显得华丽而又壮观。
华夏城,天下第一雄城,三山虎踞,八水龙蟠,七堡拱卫,九塔托天,这里是永远不会沉沦于黑夜的光明之都,这里是永远不会关闭城门的自由圣地,这里是九州四十五路三百三十三行省七千二百七十二郡的中心,这里是大汉帝国的心脏。
“项炯,你发现了吗?即使我们离着这么远,却依然还能闻到那股令人恶心的味道。”
(六)
“今天是个好机会,他很疲惫,很沮丧,他需要发泄,疯狂的发泄,需要做一些比平常还要疯狂的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应该是极其丑陋,即使是他那些白痴一样的保镖也不能知道,因为有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尊严,所以他会让所有人离得非常远。而这,就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七)
风卷珠帘,月色如水,
暖阁里的灯芝散发着暧昧的粉红色,
巨大的皮制床垫上铺着淡黄色的床单,里面充满了水,看起来晃晃悠悠,一朵艳丽的玫瑰就盛开在这水面上。
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人走进了暖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他此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带着淫猥的笑容,迈着轻佻的步伐走向床边,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床上那朵稚嫩但又丰润的鲜花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背后,有一双冰冷坚硬,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注1】:按《道德经?道法分录》的记载,老子将道法分为两种:正法与负法。所谓“正法”,即创造性的道法,如凭空而来的狂风、暴雨、寒冰、烈火、雷电等等,均以改变分子结构或运动模式的方法创造出新的事物,正法种类数以万计,而且还在随着人们的不断创造而不断增多;而负法则是破坏性的道法,是从根本上破坏物质存在的道法,这类道法只有十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十大灭功”,这十种道法出现的机率极低,通常是千万中无一。同时,老子也将人们于道法的掌握程度分成了若干等级,纯天赋被定为“人”级,以此为基准,“人”之上为正法,分为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九级;“人”之下为负法,分为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九级。
【注2】这是一个属于道法统治的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人都能够通过自己的肉体直接运用自然力,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天弃”,这种人没有先天天赋,完全无法使用道法,在社会中备受歧视,被视为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