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嘈杂，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四通八达的停车场。
所有的区域都被地上红白的油漆鲜明地分隔开，人们步履紧促地行走于白线内。
很少有人会长时间地逗留在同一地点，哪怕是选定了目标也会在一两秒的时间内完成一笔交易而不会因此多费口舌——
这与黑市格格不入的一切混杂着压抑的空气似乎是在忌讳着什么。
“嘿嘿，这里就是T区(灵药交易区)了，叶先生。”艾未一脸谄媚地看着身旁的贵客，他微微佝偻的身子恰好够上后者的脖子，他当然不是天生塌背。
这是黑市下层阶级的生意经，对高贵的人一定要低声说话，并且说话的时候尽量低于对方水平视线，但也不要太贬低自己，这样反而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艾未混迹黑市两年，自认眼力在这里是数一数二的，这个带修罗面具的顾客虽然穿得十分朴素，但身上显露出来的上位者的气质，他在黑市皇帝的身上都没有感受过！这绝对是个金主。
“这里的'规矩'似乎不一样。”叶泷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听起来像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说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两旁的摊位上。
“战争财可不是那么好发的，你这黑鬼迟早要死在帕莎奶牛的肚皮上。”
“嘿嘿，不劳您费心，老规矩，一阶200盎司，再往上灵石等值。”
闻言，艾未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他道：“是的，叶先生。”
似乎想到了什么，艾未收起了笑容，有些感触地说道：“相比令人作恶的S(奴隶)、V区，这里算得上是我们的'天堂'。”
我们？叶泷略有所悟。
“叶先生有兴趣了解一下白夜郊区黑市的由来吗？只收一半的价钱，”艾未旋即恢复了谄媚的笑容，给人一种掉进钱眼里的感觉，“或者如果您对T区感兴趣的话…”
“边走边说。”叶泷打断道，历史有两面，一面通向弯曲湍急的河流，一面通向干渴无垠的沙漠，恰巧他热衷于后者。
而实际上他很穷，身旁这位黑人“阶级兄弟”可能都比他要富有，但是这并不能影响他的兴趣。
如此干练毫不在意的风格，很容易在别人脑海中形成“我有钱”、“你知道我这大衣下藏了多少张杰明爸爸的头像吗”诸如此类的印象。
艾未脸上笑意更浓了，他快步跟上，一副扈从作态。心里已然对自己和叶泷的印象高了几分。
“呦，崔胖子，我说一大清早怎么没见着人影，就冲您那玩意儿，祸害谁不好，非要去破坏人家红歌区姑娘的雅兴？”“哈哈哈！…”一阵哄笑。
“呸！我才没兴趣填那些无底洞，红歌区新来了两个AB货，雏的。嘿嘿，还是母女，那滋味真他娘销魂！我这腿现在还在打哆嗦…”
“A货，真的假的？！”…
“…十七世纪初'夜枭'事件爆发后，莉维托家族成为白夜晖地下黑市真正意义上的幕后操纵者，但是…”
叶泷停下了脚步。
艾未声情并茂地叙述霎时间卡壳，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这时候再没注意到那就是傻子了。
艾未讪讪地笑道：“叶先生还请不要在意，自由言论一直都是黑市的常态，过会儿您就会习惯的。”
说着，艾未还偷偷打量了下后者的眼色——这只是出于试探的心态，只游于表面的淫秽不堪的言论，对于腐败的白夜上流社会只能说算是小孩子过家家。
闻言，叶泷默然也不解释，他只是恰巧看到了他所感兴趣的罢了。
穿过人群，叶泷来到了一个略显萧条的摊位。
入眼是一位独眼老人，一件旧式的巫女黑袍盖住全身，只有一张褶皱的像是缝合过的嘴巴露在外边，再加上浑身散发着下水沟般的酸臭味和阴冷的气息，很容易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错觉。
当发现有人走进，他才微微抬头，露出被黑血沾染的眼眶——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他冲叶泷一笑，干裂的嘴唇凹进——他似乎没有牙齿，再配上沙哑的嗓音，看起来分外瘆人
艾未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拉了拉叶泷的袖子，低声说道：“他是…血魔克恩，一个被'污染'的吸血鬼，手上至少有五百条无辜的人命，大多数到他这儿交易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艾未的话警惕意味十足，“T区灵药繁多，叶先生不妨换个地方看看。”
“无妨。”叶泷说道。
他人的评判充满了不确定性。相比之下，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并没有从后者身上感受到一丝暴虐、血腥的负面气息，而且后者身上还有一丝人造血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件东西值得他冒险。
见状，艾未只好安静地立在身侧充当翻译，“他是A级通缉犯，三年前被处刑人莉兹大人关押在了这里。”
顿了顿，他贴近叶泷的耳畔，“据说他的眼睛和牙齿都是被莉兹大人打碎的。”
“小娃娃…老夫可听着呢。”克恩沙哑的声音像是在笑。
艾未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低头，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不敢直视后者。
叶泷看向摊位上的物品，十数株灵药，大部分是二阶灵药，还有一些破旧的青铜制品。
他拿起一枚古怪的硬币，它的槽不同于现在的币制，它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是尖锐的。
叶泷摩梭着它光滑的棱角，一滴鲜血竟毫无预兆地从他指尖渗出。
紧接着锈迹散退，叶泷手中的硬币像是活了般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银白的币身，正面刻着倒吊的月亮，反面是一柄横置的权杖，中间槽环刻着一串黑色的文字。
艾未张大的嘴巴足以塞下一颗鸭蛋。
“莉莉丝家族的银杖纪念币。前辈打算卖多少？”叶泷将硬币放回原处，紧接着它又诡异地恢复了原状。
叶泷转而看向克恩，却发现后者正盯着他的手。他微微皱眉，不留痕迹地抽回了手。
“没想到还有人认得这些老古董，”克恩略有深意地打量着叶泷，毫无实感的价位也只能骗骗那些心存侥幸的收藏者。
而真正识货的人才会在意它实际的“收藏”价值。“三百下品灵石，脱手100，这已是最低价位。”
“300灵石？！你怎么不去抢！”艾未顿时怪叫起来，一枚硬币要三十万联邦币，还不如去白宫大街抢银行来的实在！但旋即他又蔫了下去。
“太贵了，除了收藏它并不能给我带来与它相匹配的价值。”
“阁下可以拿着它去和莉维托换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叶泷摇摇头，他拿起另一件物品，巴掌大小，通体黑色，看起来像是某样东西的一部分。
“中星位符文古器的碎片，可惜灵性尽失。”叶泷有些惋惜的说道。
克恩哑笑着，失去灵性的物品，就和凡物一样不值一文。
叶龙又拿起一个盒子，琉璃色的盒声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古韵，看起来极为不凡，他把玩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道：“这东西——前辈怎么说？”
“嘿嘿，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臻品，”克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笑声是多么的瘆人，“2500下品灵石附带那一枚硬币。”
2500…艾未出奇地没有动静，他看着叶泷波澜不惊的神色，只觉得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感慨之余，他的内心对这位叶先生也是愈加的尊敬。
叶龙笑而不语，'切尔姆斯的赠品'，少见的没有实际效用的'赐物'，除了年代久远，没有任何作用，他自然看不上。
他的询问只是一种试探，很显然后者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
叶泷又试着询问了其他古物，但无一例外价格都在上千灵石左右。
叶泷眼脸色微凝，对方似乎铁定了他不会就此放弃的心思。
“前辈是不打算做生意？”叶泷凝声问道。
一千多的灵石他支付的起，相反，用这些灵石去换那件东西反而是他占了极大的便宜。
“嘿嘿，'商品'哪有不卖的道理。”克恩眯着眼一副吃定后者的样子。这里除了几样东西之外，其它的他确实都不清楚，如果叶泷光是一个来碰运气的买家，他或许就随便定个价格得过且过。
但不凑巧，后者似乎很清楚它们的价值…但是尽管如此，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去刁难一个小辈。
克恩看着叶泷，碧蓝色的瞳孔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那么，1200。”对方已经把话说死，着这打着省钱的念头也跟着堵死。“它我要了。”叶泷伸手向古物中的吊坠探去。
克恩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以为这会让对方难以接受的“高价”不过是对方出于省钱的考虑。
“慢着。”沙哑的声音，伴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叶泷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箍在原地。
“老夫刚才眼拙了，这件东西——至少要三百中品灵石。”
“中品灵石？!老家伙，你这是在坏规矩!”艾未脸色铁青，毫不畏惧地直视后者。
黑市的物价是统一的，哪怕是非管制物品也要以第一次定价为准而不能轻易更改，这也是管理者出于抑制黑市商人痞性的考虑。
换言之，这违规的裁决也会是相当的严苛。
“小娃娃，私人物品的管制，就算是本名也管不到我的头上。”克恩毫不在意地说道。
黑市永远是黑市，哪怕存在所谓的统治者，维护的也只是表面上的秩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统治本身也是罪恶。
艾未顿时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红黑交接，确实只要不涉及黑市核心的利益，这种事怎么样都好。
但是作为一个“引路人”，让顾客屡次碰壁，这会对他的职业形象造成影响。在联想到一些事情，他就更看不惯后者无赖的情境。
“呵呵，如果当年不是莉兹大人求情，你以为…”
“艾未!”叶泷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
艾未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缄口不言，冷汗从他的眉间渗出。自己…自己竟然居然敢提这件禁忌，但是叶先生怎么知道。
叶泷当然不知道，更没兴趣知道他人的那些往事。
他全身暴起的寒毛在心脏的鼓动中逐渐归于平静，身后被冷汗浸湿的衣服紧紧贴着绷紧的肌肉——这是身体面对致命危险时的应急反应。但那种被野兽注视的极度危险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叶泷看着克恩心中凛然，刚才那一刹那的'灵'他只在尼冰心身上感受过。
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个强者，没有道理会跟他一般见识。
三百中品灵石，这已经超出自己的余额了，而且看样子这也不是钱所能解决的了的。
单纯的不想卖？打死他都不信。
那究竟是为什么，叶泷皱紧的眉毛蓦地舒展开。
“前辈有话何不直说。”叶泷说道。他大概已经猜到原因了。
闻言，克恩哑笑了几声也不再掩饰，“嘿嘿，人老了，总会有点毛病还挺小友见谅。”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笑声，像是指甲划过纸张的声音。
小友…艾未依旧低头站在叶龙的身后，心中骇然。
血魔可从来没有给别人好脸色看过。
克恩从他的长袍伸出一双枯槁病态的手，要说这个世界什么种族皮肤最好那定属吸血鬼无疑，因为它们的习性和饮食习惯都能最大限度的保持身体的无后性和纯净性。
但是眼前的这位吸血鬼，他的手干瘪的都能看到骨头，手上连一块平整的肌肤都没有，一眼看去，都是病态的黑色。
叶泷眼睛微眯，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清楚这是长期没有喝过血的结果，而且不是一般的长。
克恩将面前的古物推开，他凝视着叶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两滴不…一滴，我只要你一滴的血，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你的!”
果然，哪怕料到了叶泷仍觉得意外。
他沉默了，他不能立刻回应对方，因为这其中涉及太多东西。
血，一个人的血，凡是一个人特有的都具有极大的导向性，任何通灵者都能通过它与原主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比如诅咒、跟踪，又比如福赐、观测。
叶泷可不想每天被一只强大的吸血鬼惦记着，尤以在自己弱小的前提下。而且他的血有什么特别的吗，或者隐含着某种寓意。
见后者长久没有回应，克恩语气变得急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和他们不同，我只是想尝一下，你知道的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血了…”
“而且，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它喝掉，绝不会留下任何'灵'，为此我…我可以向月亮起誓!”
叶泷依旧沉默着。他看着他唯一的眼睛——这不是一个强者该有的姿态，强者不需要这般乞求，哪怕被规则束缚，也不能用尊严乞求。
因为乞求是没有用的，他人不会因为你的可怜而改变最初的想法，反而会因为你的乞求而认为你是无能之辈，厌恶你奚落你。
所以人们才会相信想要的一切，唯有自己去争取的道理。
但是叶泷却从他的碧瞳里窥探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一种无言的抛却一切的绝望与一种坚韧的寥落的希望。
叶泷心神剧震，在那一瞬间，他恍惚从那里面看到了他的一生以及一个…不屈的魂灵!
克恩的脸色挣扎，枯槁的皱纹连在一起，还是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压出来的，“我…我还可以给你一样东西——'吾族的圣物'!”
叶泷直接省略了他的后半段，看情形如果不给他血，自己想要拿到那个吊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番权衡后，叶泷伸手道：“吸血鬼一族特有的盛血皿。”
闻言，克恩便知交易成功，心念一动，克恩手上便多了一个小小的管状器皿。
他递给了后者，神色肃穆，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叶泷。
片刻后，叶泷将红色的血皿交还给了克恩——大概有十滴。
后者颤抖地接过，“铭记月亮，按照约定，这些都是你的。”
克恩的手紧紧捂着血皿，似乎是在感受它的余温。
他将它贴近自己的鼻子，反复的嗅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叶泷顿时一阵恶寒，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将摊位上所有的东西，包括灵药都收进了板戒——他只想快点离开。
“等一下!”叶泷刚迈开的腿又收了回来。
“我还有件东西没给你。”
“不需要。”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叶泷从中嗅到了一丝威胁的味道，他无奈，还是乖乖地走了回来。
“伸出手。”叶泷伸出手，克恩也同样伸出手，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他的嘴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指甲划开自己的干枯的手背，一丝丝诡异的黑色从那里面渗出来，最终在伤口处汇成一个黑色的五芒星图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叶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等到那五芒星愈发凝实，从克恩的手背上的五芒星中央钻出一只…黑色的虫子!
叶泷顿时头皮发，光是看着它，他的眼睛就像是被针扎一样剧痛!
大脑和板戒发出前所未有的致命信号，从尾椎直达四肢百骸!那是什么东西？他的脑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不可直视'神'!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手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
“别紧张，这就是我说的'吾族的圣物'。”克隆的碧瞳闪过一丝狂热。
“祂只能属于你，只有你能承受祂的力量，所以我将祂赠与你!”
“它是什么东西…”叶泷感觉自己的嗓子发紧，浑然没有意识到后者的发音。
“不不不，不是他，是祂。祂是一滴血——你能明白吗。”科恩激动的说着活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祂是'神的一滴'!”
一刹那间叶泷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他一定是疯了!
不，疯了的是竟然相信后者说的话的他!
他竟然敢让'神'寄宿在体内，彻头彻尾的疯子!
叶泷深吸一口气，道：“为什么要给我？”
闻言，克恩停滞了一下，他滴溜转的蓝瞳似乎在思考后者话中隐含的意思。
“我说过只有你能承受祂的力量。相信我，祂只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好处无穷的好处!”
把我放了，你看我跑不跑。
克恩显然不会放了他，他抓起手背上那只恐怖的虫子，神色虔诚地放在了叶泷的手心上。
然后在后者放大了瞳孔中，祂就这样钻进了叶龙的手心!沿着手部的脉络，一直钻到他的心脏!他的心脏一阵狂跳。
紧接着力量散退。
艾未依旧疑惑地看着他，人群像是倒放一般来回穿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的心脏依旧规律地跳动着，客人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叶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黑眸深处，一个黑色的符号逐渐隐去。
“走。”他对艾未说…
黑色的人影像是暗流般涌动着，谁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过多的时间，他们似乎都在忌讳着某种规则。
“为什么那个摊位上空无一物？”有人好奇地问道。
“嘘!先生，那是血魔——T区最名昭著的狠人。他曾残忍的屠掉一座城，我们还是赶快走吧，别沾染晦气!”有人匆匆离开。
克恩呆愣着坐着，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
他将一口碗盛满水，然后颤抖的从血皿中取出一滴血，滴入碗中。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神态虔诚的如同朝圣。
血在碗中晕开，不一会儿竟诡异地布满了整个碗身。
克恩仰头一饮而尽，血在舌尖绽放。
“如果…”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破旧的天花板，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他失了魂的苍颜，仿佛在那一瞬间老了十岁。
“如果能早点遇到你…”他像是神经质般地呢喃道。
“如果我能…”从他的碧瞳里有流出殷红色的泪，那殷红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一直滑落到下颌，滴落在他有些腐烂的巫袍上。
“如果能早点遇到你…”他一手掩面，嘶哑的声音仿佛尽了所有的压抑。
他左眼上的黑色凝成液体从他手指缝隙间流出，鲜红的肉芽从他枯槁的手臂上长出，黑色的皱纹也随之散去。
“也许一切都可以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