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到的那一日，朔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像是盐粒一样，将一切都装点成白色。
孟实的两个人将王胜带上了山，他们也是偶然，出去找野兔的时候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赶路人。朔州自打大战之后，男女老少都被掳走，北庭人懒得打理这里，就放任这里荒无人烟下去。他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几乎冻僵了，将自己的上衣扒了个干净，摔瘸了一条腿。孟实的人手里有王胜的画像，勉强辨认出是他。
破旧的驿站四处漏风，几个壮实的男人夜晚还要靠着靠在一起取暖，王胜喝了余下的热水，倚在枯木燃起的火堆旁边，他浑身上下都是冻伤，过了半日才活过来。
楼扬瞧着半个身子都覆盖着火烧的伤痕的男人，伤痕有些年头了，大概是小时候伤的。伤痕蔓延半张脸，也怪不得斯兰兄弟允许他在王廷中为大妃治病。
北庭人最看不起的就是私生子，王胜是鸳鸯眼，从一只湖绿色的眼睛判断，他大概也是一位北庭勋贵家的私生子，或许是与美貌的齐人奴隶所生。为了保全家族声誉，才将他丢在奴隶营地里。他生于建业年间，比璇玑还要长几岁，从前是生在哪里无从考，谁给他的名字也无从知晓。他两岁的时候被穿鼻大君的医师韦纥岱钦带出奴隶的营地，从此开始学医。
韦纥岱钦是建业年间镇北军在相州所招募的耳目，武帝敢大胆选一个异族人在北庭王城中效力，是因为他远在葱岭的家族被阿史那氏与赫连氏屠杀，幸存下来的韦纥岱钦一路向南逃窜。原先武帝与天选大可汗不起战事的时候，也互相开过关口。韦纥岱钦对阿史那氏恨之入骨，又害怕追杀，曾经在河曲九州流浪。后来韦纥岱钦不知怎的又回到北庭，出现在穿鼻大君家族的属地，在天选大可汗去世的前一年进入王廷，他从未隐藏过身份，先代天选大可汗不敢用他，所以让他去侍候大阏氏。大可汗病得不省人事，一切都是由大阏氏协助摄政大君斯兰，韦纥岱钦多次传递北庭人的军士防备图，并且手脚干净，大阏氏在大可汗之后病故，韦纥岱钦留下继续照顾璇玑。后来他返回穿鼻大君的属地，为穿鼻大君医治伤口，死在下过暴雪的山谷之中。
“王大夫，你可还好？”许清渠问。
他坐在桌案前，双眼涣散无光，王胜虽然神智还有些不清醒，但也能看出他是个瞎子。
王胜因为冻伤而浑身发痒，他以仅存的毅力忍住不去抠挠。
“你们是南都来的吗？”王胜的嗓子懂得沙哑，还需要些时日恢复。
许清渠与楼扬惊讶于他的南齐话说得如此流利，他们本还在想，王胜一生从未离开过北庭，如何与他交流。
王胜仿佛看出了他们的惊愕，轻蔑一笑道：“我师傅教会我北庭话和南齐话。”
“在下受陛下所命，到朔州刺探军报。在下楼扬，原先是安乐大长帝姬的侍卫长。这位是原镇北军....”楼扬说道，他被许清渠赫然打断，“在下许清渠，无官无职，一介废人。”
年轻人清亮的嗓音回荡着，许清渠试着循着王胜声音的方向，看着王胜。王胜仔细端详了年轻人，说：“你我素未谋面，却有多年通信。镇北军左翼开路先锋，许清渠。出身汴梁许氏，家族世代簪缨。十四岁从军，戍守燕云十六州，曾击退北庭铁骑三千余人。”王胜有些嘲讽地一字一句陈述。
许清渠面上没有波动，他仿佛是局外人，显赫家世，年少军功，都与他无关。
楼扬见着二人之间愈发低沉，开口道：“王大夫可有大长帝姬的消息带给我们？”
王胜被打断，嘲讽的兴致仍是很高，笑着朝楼扬道：“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大长帝姬的模样？”
“我在她身边六年，眼睁睁看着她从大君大妃变成天命大阏氏，又从天命大阏氏变成天授大妃。许将军是大长帝姬心心念念的故人，不知午夜梦回之时，故人可曾入梦？”
许清渠涣散的双眼中再也凝聚不起璇玑想要看见的光芒，他早已迷失在黑暗之中，无法自拔。一别数年，许清渠已经不敢肯定璇玑的模样，楼扬与萧正则都只说她长高了，穿着胡人的锦袍。楼扬说比原先圆润些，多了母亲的温和亲厚。
“大长帝姬因何染恙？是否与你有关？”楼扬问。
王胜与许清渠素未谋面，双方却剑拔弩张。王胜就像是一条拱起脊背的毒蛇，一口一口咬在许清渠身上。
王胜依靠着破漏的墙壁，换了个姿势，道：“她为了报复斯兰，长年服用避子汤，身子被寒气伤得厉害。斯兰死后，她想要个孩子，想要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孩子，所以她央求我，为她除去身上的寒气。我为她开的药十分猛烈，稍有不慎就能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日日服用。”
“你明知会要了她的命，为何还要答应她？你的任务，是保护好她。”楼扬怒气冲冲，瞪大了眼。
王胜笑得忍不住捧腹，“楼将军，你对你伺候了多年的主子当真是不了解。”他颤抖着，敛起笑，沉声道：“若不是她动了不该动的真心，她此生都不会有一个孩子。默啜宠爱她，不比斯兰少。她生不了嫡子，默啜也不会怪罪她，以她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手段，反倒会怜惜她。”
天授大妃的艳名，谁人不曾听过。
“楼将军，除了每日问诊，我之前从不亲自插手内廷之事。可阿史那斯兰死之前不久，她亲手诛杀了一直为我传信的兰知。你知道吗？兰知多年忠心耿耿，却被阿史那氏的亲卫用弓弦活活勒死。留下全尸，还是主子给的恩典。”王胜眸中流露出少见的很辣颜色，与伤疤匹配，让人畏惧。
许清渠从言语中觉察出王胜的恨，默不作声。
王胜冷声道：“或许是她想明白了，要与南齐为敌，所以她生下了阿史那氏的孩子，许将军，多年情谊被抛之脑后，滋味如何？”
许清渠衣袖中的手握成拳，掌心被指甲划破，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楼扬恼怒，”王大夫，休要胡言乱语。大长帝姬并非背德之人。”
“楼将军，你我皆是娄家豢养的狗。”王胜轻蔑地看着楼扬，不禁露出可怜他的神色，“新帝与大长帝姬，本就是杀父的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