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薛小姐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我曾有几度想不开的时候，是他拦下了我。我在府中孤单一人，是他时常来陪我说话，陪我赏花，陪我下棋。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只要离开了这里谁人还会在乎呢？”
孔东芩说话间察觉到薛小姐的眼神有几分闪烁。“若不是他我今日怎能出府？说来这还是我头一回游邛安城，果真如诗书中所说的那样，碧疏玲珑，银题彩帜……”
薛小姐打断了她。“莫非云郎就是方才与你同桌的那位公子？”
孔东芩微微颔首。
“你们若是逃离长安，要往何处走，今后靠什么谋生？”
“天下之大，难道还寻不到我俩的容身之处？”
“你说的倒是容易。”薛小姐唇边浮现出一丝嘲讽，但语气却难掩焦躁。“姑娘知书达理，就算你能置世俗于不顾，不畏人言，你也应当为他人考虑下。对你夫家和母家来说，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媳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女子的婚姻也起到联结两个家族人脉和财富的作用。如此任性之举，不为大局着想，也枉顾孝道和妇德！”
孔东芩受她影响，情绪也不由激动起来。“我自幼学习伦理纲纪，尊师重长，克己本分，若放在从前，我是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这么做，但我遇见了他......是他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我不愿就此一生，是他开阔了我的眼界，让我明白自己不必为世俗妥协。薛小姐说礼仪孝道，但无论礼法，皆为人所创造，究竟是该礼大于人，还是人在礼之前？”
薛小姐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内心受到了震撼，此时她的脸上再无冷漠矜持之色。孔东芩知道这局是自己赌赢了。
“我一小女子而已，不懂得这些是非，只是若他愿为我放弃在邛安的一切，我也敢为他抛下所有......薛小姐，请您大慈大悲，救我和云郎一回吧！”
说着，孔东芩作势要跪下，但这次薛小姐却拉住了她。四目相对，孔东芩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慌乱和动容，就在她欲启朱唇时，那个备受排挤的小随从却站了出来。
“姑娘且慢，在下有一个问题。邛安城中那么多人，为何你独独向我们小姐求救？”
薛小姐与他深深对视一眼，突然松开了拉住孔东芩的手。
眼见自己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孔东芩不禁血气上涌，不过好在她脑子转得快，瞬间就把想到的托辞说出了口。“实不相瞒，我夫家是为雍王府做事的。王府势力广泛，城中能够排得上号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为雍王献力，不过听云郎说如今唯有薛家不受其势力影响，所以我们这才斗胆求助。原本云郎打算求助于薛夫人，但我看薛小姐年纪同我差不多，或许会更理解我的心情，这才向您开口了。”
这可是个响亮的马屁！果然，薛小姐面上并无不悦之色。
“可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我家小姐行踪的？”锄珍问。
“听云郎说，薛夫人每月都会去城边念经祈福，薛小姐会作陪夫人在玉涡楼共进午餐。”
薛小姐皱起眉头来。“那个云郎怎么会对我薛家的行踪如此了解？”
“夫家是为雍王府办事的，云郎是管家，想要套取一些情报并不难。”孔东芩眼珠子一转，补充道：“云郎告诉过我，这城中所有大事小事都记在雍王府的情报网里。”
锄珍抿了抿嘴，一时间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薛小姐心思飘摇，显然还存有疑虑。如此看来，最后还是要再煽情一把。
孔东芩气沉丹田，悠然闭眼。脑袋里飞快闪过无数的记忆片段，最终落定在十三岁的那件事上。
那天她醒来时特别馋巷口那家羊肉汤，可家里人不许她吃路边小摊。受食欲煎熬许久，她最终决定偷偷溜出府，买上一碗回来。她换了便服，计划好路线，算下来这一趟不过一壶茶的时间，说不定在爹娘起床前自己就已经回来了。于是孔东芩避开老罗和其他丫鬟，顺利躲过府里的侍卫从小暗门跑了出去。
但是还没有到小摊她就被人贩子拐了去。清晨行人少，那伙人动作又快，孔东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被装在一个大箱子里，送上马车运到遥远的地方去。整整三天，她蜷缩着身子，在那片黑暗中瞪大双眼，预想着自己的未来。每隔几个时辰会有人打开箱子喂她一点水和一点吃食，然而马车颠簸不休，她在箱子里昏得翻江倒海，磕得满身淤青。倘若她发出什么声音，外面就会有人对箱子猛踢猛打，她晕过去几回，最后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那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不过她总记得自己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姐姐又哭又笑的眼睛。回忆突然跳转，她想起嫁入王府当天，自己独自在喜房里，推开门却见外面万籁俱寂，一片混沌。然后她又想起在昏暗的书房里，雍王看她时目光疏离冷淡，仿佛她这个人不应该存在似的。还有那夜，她喝醉了酒爬到树上，整个府里只有她的小院子是亮的，可在更远的地方，王府外面，邛安城外面，还有星河般的亮光……
回忆戛然而止，睁开眼时，她已经泪光闪动。
“薛小姐，若您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也许您就会明白，没有他，世间再无人共赏破晓黄昏。一生不过数十载，我们都不该被困住，我们都不该委曲求全。”说这话时，她的心意是真的。
薛小姐好像也感受到了，她纤细的臂膀略微颤动着。孔东芩望着她的双眼，见有泪花一点点溢出。片刻后，薛小姐看向了锄珍，孔东芩这才发现那少年也是眼含泪光。
他们二人久久地对视着，旁若无人，一言不发。
孔东芩心中咯噔一下。
“小悦姑娘，”薛小姐笑着抹了抹眼泪，她细细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我们定会帮你和云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