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一个香径园啊!那里有诗意的紫薇花雨,有沁香的兰皋蕙林,有绿意可人的茵茵草地,更有那楚楚动人,恍若天仙的少女阮心素……秦潇曾经来过,他疯了,为什么?林浩南曾经来过,他失踪了,为什么?阮心素在梦里流泪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令神秘的香径园更具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这种魔力时时在召唤着,诱惑着年轻的袁梦,令他身不由已地,频繁地往那里跑。
他自如地从墙上的那个缺口出入。每当他敏捷地落地,总会看到心素站在离缺口最近的那棵紫薇树下,笑吟吟地望着他。花瓣无声地飘落在她轻垂着的长发上,落在乖乖地依偎在她脚下,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果儿身上。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你有女巫的水晶球吗?”
心素眯起好看的眼睛,调皮地笑了,指着果儿,说:“它告诉我的呀!你的脚步声刚刚靠近那边的墙角,它就咬着我的裙角,急急地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袁梦怜惜地抚摸着果儿小小的头和顺滑的耳朵。袁梦和果儿已经混得很熟了,他知道果儿喜欢吃甜食,每次来香径园的时候,都要带一种聚珍堂自制的糕点给它。这次他带的是香喷喷的桂花糕。袁梦刚打开盛着桂花糕的纸盒,心素便“呀”的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心素,你怎么了?”袁梦关切地问。
心素并不说话,她将那盒桂花糕抢到自己手里,闻了闻那香气。
“这是聚珍堂的桂花糕!没错!这是聚珍堂的桂花糕。”
她喃喃自语道,神色迷茫而怪异。她先是双目失神地盯着一个方向发呆,似乎灵魂已经飞出的身体,飞向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的地方。突然间她把目光转向袁梦,两颊赤红得要喷出火来:“我记得你说过,糕点都是你家做的,莫非你家跟聚珍堂有什么关系吗?”
这次轮到袁梦又惊又疑了,他挠着头说:“聚珍堂是我们袁家的产业!奇怪,这件事难道我没跟你说过吗?”
他竭力想回忆起以前对心素说过的那些话,但显然没有成功。他自我解嘲道:“也许我真的没对你提起过吧,无所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心素仍然用那种迷茫而怪异的眼光看着袁梦。
袁梦不解地问:“你去过聚珍堂吗?我带来那么多种点心给果儿,你都没说什么,偏偏一见到桂花糕就变了脸色,莫非——”
“这没什么!”心素急急地打断袁梦的猜测,“我以前很喜欢吃聚珍堂的桂花糕的,但是现在不了。”
“为什么?难道桂花糕不如以前做得好了?”袁梦问道。
心素勉强笑笑说:“当然不是,桂花糕很好,只是不易消化,我的体质向来很弱,吃多了胃会隐隐作痛。大夫也建议我少吃。现在猛然见到,难免会生出一些感慨。”
心素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拿出一块桂花糕递给早已急不可待的果儿,果儿将桂花糕叼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从小就喜欢狗。狗是最聪明,最忠实的动物。”袁梦说,“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条大黄狗,叫阿黄。有一次,父亲带着阿黄,和几个好友到山上打猎。几天后,父亲回来了,却不见阿黄。父亲说,他们在追一只野麂的时候,和阿黄走散了。他们找了很久,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阿黄。父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哭得惊天动地,母亲、吴妈也哭红了眼睛,阿黄是那么聪明可爱的一条狗,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它。”
“没想到一个多月以后,阿黄竟然回来了,饿得一身皮包着骨头,一条腿也断了,伤口发了炎,流着脓血。它一看到我们,就虚弱地低嚎了一声,倒下了。我们流着泪埋葬了它,后来才知道,阿黄在山上踩中了猎人设下的逮兔子的铁夹子,它挣脱不掉铁夹子,只好忍痛咬断了那条被夹住的腿,一瘸一拐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回了家……”
心素凝神听着,两颗大大的眼泪悄然滑落。半晌,心素吸了吸鼻子,说:“你们把阿黄葬在哪里?我很想去看看它。”
“就在我家院子里那棵最大的千头柏下面。每到它的祭日,我都会带回几块桂花糕,用干净的碟子盛着,放在阿黄的坟前。”说到这里,袁梦顿了顿,似乎在竭力抑制着什么,然后,哑哑地说了句:“阿黄也喜欢吃桂花糕的。”
心素擦去眼泪,弯腰抱起果儿,突如其来地,紧紧地将它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将它的心压在自己的心上,生怕它会突然间长出翅膀来飞走。果儿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蹬起小脚,“哼哼”地轻叫着表示反抗。好一会儿,心素才松开果儿,小心地将它放下。
“你说得对,狗是一种最聪明,最忠实的动物!”心素长叹一声,“无论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怀疑狗的聪明与忠实,而人心却是那么复杂、多变,甚至是叵测。有时候我觉得,与其相信一个人,把自己的心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还不如……”
袁梦忙打断了她的话,说:“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说得没错,人心是复杂、多变,甚至是叵测的,我也时常对它产生怀疑——每到这时,我就会默诵鲁迅先生的那句话:真的勇士,敢于真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以此来鼓励自己。罗曼?罗兰也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袁梦深深地凝视着心素,突然微笑起来。
心素被袁梦笑糊涂了,一头雾水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笑起来?”
袁梦止住笑,认真地说:“心素,我第一次从墙上的那个缺口爬进来的时候,一副偷偷摸摸,十分可疑的样子,你不但没把我当作贼,叫人把我抓起来,反而把我当成香径园的客人,带我到四处游玩,为什么?既然你对人心这么怀疑,你有什么理由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呢?”
心素想了想,抬起头,扬起长睫毛,一双秀眸深深地,柔柔地凝视着袁梦,认真地答道:“因为果儿喜欢你!果儿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喜欢果儿的人,更是个好人!”
袁梦呆住了。面对着眼前那张小小的,因为激动而变得苍白的脸,那双一贯如梦如水,现在却燃烧着坚定而果断的火焰的眼睛,那张凛然不可侵犯的,如花瓣般娇嫩温润的小嘴,一阵冲动的晕眩淹没了他,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将心素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揽进怀里,将自己炽热颤抖的嘴唇压过去,压过去……
也许是袁梦急促的呼吸提醒了她,也许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袁梦的变化,心素灵巧地闪开身体,娇笑着对袁梦说:“不过现在我要重新考虑考虑,你到底是不是个好人!”说完便笑着向紫薇林深处跑去,果儿雀跃着,忽前忽后地缠绕在她脚边。
袁梦来不及多想,紧跟着心素跑去。紫薇花瓣簌簌地飘落下来,飘落在他们经过的地方。
袁梦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心素,开心得像个稚气的孩子一般,欢笑着带着果儿围着几棵高大的紫薇树奔跑着转圈。忽然,笑声消失了,袁梦看见心素慢慢地停下来,靠在一棵紫薇树上呆呆地出神。果儿一下子没有了玩伴,便蹦跳着向袁梦奔来。
袁梦抱起果儿,快步走到心素跟前,体贴地柔声问道:“怎么了,心素?”
心素没有回答,只管低头看着满地的落红,秀眉微蹙,大眼睛里闪着泪光。袁梦看了看地上的落红,又看了看周围的紫薇树,这才发现树上的紫薇花已经所剩无几,地上厚厚的一层的落红也将红褪香消,化为泥土。
袁梦将手轻轻放在心素肩上,怜惜地说:“心素,别难过,花儿明年还会再开的,说不定比今年开得更好!”
心素依然没有说话。袁梦想了想,突然眉头一展,对心素说:“这样吧,我们把花瓣扫成一堆,然后挖一个坑,把它埋起来。”
“东施效颦,好丑啊!我们又何必学林黛玉呢?”心素道,“绿叶不会让花朵离开,它会用自己的方式让花朵留下来。”
“什么?”袁梦愣了一愣。
“绿叶和花朵原是一对恋人!”心素的眼睛因为泪水的充盈更显迷茫,“它们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美的。绿叶缠绕着花朵,花朵依偎着绿叶,那么深情,那么缠绵,那么恩爱,那么令人感动。绿叶年年在春天抽出嫩芽,就是为了等待花朵的诞生,而花朵原是为了绿叶而绽放的!只是,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太短暂了,就像这世界上其它所有美好然而短暂的事物一样,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心素抬起头,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花朵终究是要离开绿叶的,不论绿叶怎么苦苦地挽留它。但绿叶有它自己的方式把爱人留下来。花朵离开绿叶,离开树的栖居,就会憔悴,枯萎,最后化成泥,化成养份,输送到绿叶的身体里。它在滋润着绿叶的同时,也化为绿叶身体里的一部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袁梦听到这里,也开始神思恍惚起来。他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也许在遥远的前世,也许就在飞逝而过的昨天,也许就在虚无缥缈的梦里……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心素的手——她的手是多么柔软,多么无助啊!他就那么紧紧地、长久地、深情地握着,觉得被他那双坚实有力的手掌包围着的,不仅仅是心素的小手,而是她的心,她的人,她的整个人生!
袁梦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翠翠好象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黄黄的头发乱蓬蓬的,两眼惺忪,一边给他开门,一边还连连打着哈欠。
“少爷,你怎么天天这么晚才回来?今天老爷好几次问起你,脸色很难看,你要小心了!”翠翠低声对他说。
“我,我去找老同学叙旧了……好几年没见面,一时竟有说不完的话,不觉忘了时间。”
袁梦是了解父亲的脾气的,心平气和的时候徇徇儒雅,一旦动怒就是个实足的暴君,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摔家具,大声咆哮,常常吓得一家人大气不敢出一口。他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发怵。
袁梦的房间紧挨着袁老爷的书房。他看见书房的灯亮着,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狂跳。
看来今晚是躲不过去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从袁老爷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他踮起脚尖,佝偻着腰,躲过纸窗里射出的光线,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前挪。
忽然,袁老爷一声干咳,惊得袁梦差点跌倒在地上。屋里传出袁老爷威严的声音:
“梦儿,别躲了!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袁梦不情愿地直起腰,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小心推开房门,走进那圈昏黄的灯光里。
一扇名贵的镶玉屏风后面,便是袁老爷精心布置的书房。那里一律是明清式样的仿古红木家具,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线装书,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书案上陈设着文房四宝。袁老爷就坐在书案前的红木太师椅上,嘴里叼着烟斗,巴哒巴哒地抽着烟。
袁梦走上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爹爹”。
“嗯!”袁老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说,“梦儿,你这次从北平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袁梦想了想,说:“我打算在家里温习功课,等北平时局稳定一些了,再回去接着把书念完。”
“照你这么说,这些天你一直都在温习功课?”
“有时候,我也出去走走。”
“走走?到哪里走走,香径园吗?”袁老爷的口气严厉起来。
袁梦又是一惊,他没有料到父亲对他这些天的行踪了如指掌,一下子慌乱起来,嗫嚅着说:“爹爹,我……”
袁老爷缓和了语气,说:“梦儿,这几年你一直在外面念书,很多事情你不了解。阮寒山有钱有势,名声又不好,我们这些小户人家躲还来不及,更别说主动去招惹人家。他女儿的名声更是一片狼籍。不守规矩,疯疯颠颠,还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爱上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了,生死不明……”
“爹爹,那都是些不了解真相的人在误会她,阮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袁梦很为心素鸣不平,忍不住打断了父亲的话。
“你是说我不了解真相,我误会了她?”袁老爷抬高了声调,脸色又变得严厉起来,“梦儿,想不到你会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反对我!”
“虽然我和阮小姐才认识一个多月,但她的为人我是了解的,她是那么天真、单纯……”
“还很美丽,是吗?”袁老爷厉声道。
“她是很美!”袁梦不知从哪里获得一股勇气,腰挺得直直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说,“那仅仅是她的外表,她还有思想,有学识,有深度,有感情,有气质——她是一个值得珍惜的无价之宝!我是不会因为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谣言怀疑她的。”
“就算她是个好女孩,那秀桔怎么办?她对你一往情深,我和你母亲都是看在眼里的。罗家也早有意和我们结亲。我和你罗伯伯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你和秀桔才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秀桔?”袁梦愣了一愣,“可是,我一直把她当朋友,当妹妹看待,从来没想过要娶她。”
“你——”袁老爷一时气得双手乱颤,拿烟斗指着袁梦,半晌说不出话。良久,袁老爷才缓过劲来,连连点头说道:
“好!好!好!这些儿女之事我们姑且不谈,我只问你一句,你这次回来,到底打不打算回北平?在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和你母亲,有没有你的祖辈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
袁梦沉默下来,神情凝重。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几千遍几万遍了:回北平,还是留下来陪伴年迈的父母?北平是他奋斗多年的结果,那里有他的老师,他的同志,他高远的理想;而云华有他的根,有父母对他的沉甸甸的期望,现在,又有了他最甜蜜的初恋。一个月以前,回北平的愿望与留下的想法,在他心灵的天平秤上,还势均力敌,分量相当,而现有,他心里有了心素,有了爱情,不啻于在留下的想法这一边,又加多了一个沉重的法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狂喊,一遍又一遍,头脑里像装了一架风车,不停地,疯狂地飞转:北平,理想,云华,激烈,恬淡,艰苦,舒适,父亲两鬓的白发,母亲期盼的眼神,心素——哦,那谜一样的心素,仙女一样的心素,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心素!他如何能离开这一切?他不愿意离开,不愿意!但他又必须离开,有太多的理由离开!离开是撕肝裂肺的疼痛,留下也是撕肝裂肺的疼痛!怎么办?是留下,还是离开?留下?离开?留下?离开……
袁梦踌躇不定的样子无疑是火上浇油,更加激起袁老爷的冲天怒火。
“给你出了一道难题是吗?要你留下真的就这么难吗?你别忘了,这里是你的家,生你养你的家!”
袁老爷的话就像来势汹汹的滚石,轰的一声将竖立在他们之间的沉默的大门撞开来。袁梦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惊讶地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父亲,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头发花白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曾经无比挺直的腰竟然也有些佝偻了。
父亲真的老了!袁梦咬咬嘴唇,暗自叹息。
“爹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
袁老爷觉察出了袁梦的细微变化——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和他一样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努力压抑怒火,做了几次深呼吸,又松一松面容,缓和了语气。
“如果你决定留下,从明天开始,我就让小黑领着你,到聚珍堂学着打理生意——聚珍堂早晚都是属于你的。”
“如果你还是决定要回北平——”袁老爷长叹一声,“那你就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在心里呼喊着,我才不在乎什么香径园,阮寒山!我才不管你想娶谁,秀桔还是阮家小姐,哪怕娶个兰桂坊倚翠楼的姑娘回来做妾呢!至少你还能留在我身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你留下,你必须留下!
袁梦傻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一刻钟后,袁梦突然一个急转身,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飞快地向门外走去。袁老爷看着袁梦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他才聚集起一身的力量,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袁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脸色凝重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爹爹,我决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