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阳中天,下午两点半左右。
十一岁的宋小毛坐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一只耳朵听着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讲着之乎者也,另一只耳朵听着窗户外边操场的一角,从蓝球场上传来的乱七八糟的呐喊声。
好在宋小毛的座位是紧靠着窗户的位置,而且夏天的燥热迫使即使矫情如语文老师那样的柔弱中年女性,也默许了敞开着的窗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宋小毛几乎要听不清篮球场上充满阳刚与青春气息的叫喊声了。
“现在正在球场上的高年级学生就是我大哥,我大哥一定会在放学之后救我一命的!”宋小毛心不在焉的幻想着。
然而很不幸,正在篮球场上厮杀的十来个人里,并没有宋小毛的大哥。事实上,宋小毛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哥。所以,也就并没有什么人能在放学之后救他一命了。
宋小毛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救命大哥”什么的是他自己自我安慰的幻想罢了。
所以,放学之后的宋小毛,大概是死定了吧。
“放学之后我就死定了。”宋小毛绝望的想着,不禁重重的叹了口气。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早就注意到了窗户边座位上这个不专心听讲的学生了。她左手端着书,捏着粉笔的右手“呼”的垂了下来,面对着学生们站定身子,低着头抬着眼,从眼镜框的上放望向宋小毛。
“宋小毛!”语文老师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教室里的沉闷气氛。
一般而言,语文老师的之乎者也是没什么太大吸引力的,尤其是对于这几十个心向沟渠的半大小子而言,无论是女孩子头上的花发卡还是喷泉沟里的癞蛤蟆,都远比几千年前的老夫子要来的有趣的多。
更不必说是“宋小毛要倒霉了”这样的年度大戏了。所以这时候,全班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回头看着宋小毛,有的已经难掩笑意,有的则暂时绷着笑。
思绪被迅速拉回到课堂上的宋小毛,当然暂时无暇思考自己的后事了。他乱七八糟的站了起来,结果因为动作太大,不但把凳子给推倒了,还把自己的课桌也顶的连晃三晃,宋小毛的同桌不得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课桌,免得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牵连到。
“宋小毛,我刚才讲的什么?”语文老师走下讲台,朝着宋小毛又逼近了几步,在距离他还有两排左右的地方站住脚,严厉的看着他,发问到。
“讲到……”宋小毛的神情仍然在慌乱之中,几乎不听使唤的双手才刚刚端起课桌上还没打开的语文课本。
笑点较低的几个学生,已经开始发出了叽叽的笑声。尤其是斜前方的几个男同学,侧着歪过身子来,咧着嘴一边笑一边盯着宋小毛,就仿佛自己马上就要听到一个超级可笑的笑话。前后桌和同桌的孩子们,有的则在用一种近乎听不到的声音,暗中给宋小毛递送情报,可是宋小毛并不打算听他们的建议,经验告诉他,那些情报绝对只会让他更糗罢了。
漫长的沉寂,对于宋小毛而言大概过了几个小时之久。看来不必等到放学之后了,可能自己就要立毙当场了。
宋小毛低头看着课本,又偷眼看着同桌的课本,又偷偷把课本翻到了和同桌的课本相同的那一页。假装思考的空档里,他又悄悄抬眼扫了扫全班同学。果然,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笑。
为了不让这场笑料进一步升级,宋小毛暗暗决定一言不发。
语文老师撇了撇嘴,一边叹着气,一边走回到讲桌上,重重的把书本摔在讲桌上,手中的半截粉笔头也随手一扔:“我们现在正在上课,宋小毛。你刚才是在发呆吗?发的什么呆?有什么心事吗?窗户外边有什么风景吗?还是说这一课你已经全都学会了?真是越差越不上进!”
此时的宋小毛,已经被怒斥到教师的最后,站着听课了。而老师现在则已经讲到了什么“已经马上就要六年级了”“升学压力巨大”“社会竞争多么激烈”之类的事情了。
宋小毛站在教室的后边,跟垃圾桶和拖把棍子并排站着,低着头盯着手里的语文课本,思绪却早已飘向了远方。
下课后,宋小毛趴在教室外走廊的阳台上向下望,望着几乎被烈日烤焦的操场,顺便思考着那个仍然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与此同时,十来个个男孩子跟疯了似的互相施展着飞踹、推掌、勾拳等各类使用招式,一边发出充满着青春活力的粗野大笑,有两个人则互相追打着,把教室门撞得向外飞速喷开。课后的欢乐小气氛仿佛要从狭窄的走廊里炸裂开一样。
如果换做是平时,宋小毛也应该是其中的一员。虽然他跟同龄的孩子们比起来的确是有点又瘦又矮,但是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暴力倾向是楔刻在男人骨子里的原始兽性。
就在宋小毛无心顾及身边发生的一切,专心思索着自己的人生难题的时候,突然有人挥起巴掌,从后方往宋小毛的屁股蛋儿上结结实实的来了一下。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啦声从宋小毛单薄的短裤里迸发出来,宋小毛发出了“嗷”的一阵惊呼,显然被吓得不轻。
攻击宋小毛屁股的人叫何哉,算是宋小毛的朋友。嗯,算是吧。
宋小毛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的来源后,便继续扭头望着操场,默然无语。
“你真行啊,宋小毛!”何哉咧着大嘴,和宋小毛并排趴在走廊阳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歪着脑袋大声说着,“你是怎么惹上金大王的啊?他弟刚才跟我说,你今天放学要倒大霉了。”
宋小毛仍然盯着操场,一个字也不说。
“瞅瞅你那怂样儿,难怪天天被人欺负!哈哈哈!”一边发出一串发自内心的大笑,何哉一边呼的一下跑开了。可是没跑两步,他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折了回来。
“咚!”
何哉微微欠身,往宋小毛的屁股蛋儿上又补了一脚。紧接着,便“哈哈哈”的大笑着跑开了。
“怂样儿。”宋小毛回味着何哉说的那两句话。
晚上,七点半许。
宋小毛坐在小马扎上,趴在一个比自己高一点的小板凳上,艰难的扒拉着碗底最后的一口米饭。
饭菜并非难以下咽,只是要让酸辣土豆丝避开自己肿破的右嘴角,准确的塞进嘴里,的确是有些费事。
“看!看什么看!还不快吃!等着洗碗呢我!”宋小毛的妈妈暴躁的咆哮着。
这声厉喝之后,宋小毛尽可能的加快了吃土豆丝和米饭的速度。虽然仍然略显笨拙。
“今天的新闻独播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看,再见!”电视里衣着整齐的主持人望着宋小毛,露出一个亲切又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
伴随着熟悉的音乐,宋小毛的妈妈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急促的走进狭窄的客厅里,烦躁的看着宋小毛。
“吃个饭怎么这么慢呐!”
宋小毛只管低着头,尽快把米饭扒进嘴里。
突然,宋小毛感觉一个冰凉又有点潮湿的手按着自己的额头,往左边恰到好处的扭了一下。嘴角的伤痕便再也藏不住了。
“哟。又被人给打啦?”宋小毛的妈妈撇了撇嘴,“说说吧,跟谁啊?”
宋小毛握着筷子的右手开始在饭碗里做起了毫无意义的循环往复动作。
“问你哪,谁打的啊?”
“……金善文。”宋小毛低声嘟囔着。
“嚯!又是跟金大王啊?还有他弟弟是吧?”
“嗯。”
“还有谁啊?”
“……”
“何哉是吧?”
“……”
宋小毛虽然仍旧低着头,但是他却能感受到,妈妈的眼神和表情,正在随着语气一起变得愈发的轻蔑。
“是不是又是何哉那小兔崽子把你给卖啦?啊?”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并且越来越充满挑衅性。
“……嗯。”
“大点儿声!”
“是!”宋小毛依旧没有抬起头
妈妈没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把没吃完的酸辣土豆丝端了起来,快步走进了厨房。
“活该!让你别跟那小子玩儿吧?交友不慎!”
紧接着,就是些什么“瞅你那怂样”“跟你那死爹一副德行”之类的陈词滥调。
宋小毛忍者疼痛,把最后一口米饭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凉水,把米饭咽了下去,把碗筷送进了厨房,放进了水槽里。
夜晚,十一点半之后。
宋小毛躺在床上,一方面感觉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仍然有一点心烦意乱惴惴不安。
松了一口气是因为虽然自己今天早上不小心踩了金善文的新鞋,但是下午放学已经被他打了一顿了,这事儿就算是平了。
心烦意乱则是因为,明天上学还是得碰见金善文一伙人。说不定自己还是会不小心踩一脚他的新鞋,然后下午再被打一顿,这事儿其实还是平不了。
松了一口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不用再写作业了,不管有什么烦心事儿,反正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是不会为那些事情操心了。
心烦意乱则是因为,自己的作业其实一项都没写完。语文、数学和英语,明天一门都交不了。明天铁定又要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冷嘲热讽一番。
“生活真艰难啊。”宋小毛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不禁想到。
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的生活竟是如此的乏味无趣?说好的生活多姿多彩充满惊喜与欢乐呢?说好的人生处处有挑战处处与机遇处处有和上一秒不一样的世界呢?自己的生活怎么就是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啊?
“这个世界如果被怪兽毁灭了就好了。”宋小毛想起了动画片里,和摩天大楼一样高的外星怪兽,嘴里喷着火,到处乱踢乱砸,地上的人类渺小的像蛆虫一般,惊慌失措的四散而逃。
“到那时候,我就不用写作业了,不用上课了。面对那种东西的时候,什么金大王,大概也跟我没什么两样了吧?”
可惜幻想终归是幻想,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好的事情,怎么会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