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医馆内。
叶惊泓沉默的坐在椅子上,看郎中为唐啸把脉。郎中脸色阴晴不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他把脉已经把了半个时辰,但还是有些拿不准。
叶惊泓看着喝酒吃肉的乔禹,乔禹也看了看他,然后继续吃喝,完全没有要分给他的意思。叶惊泓也不在意,他没有胃口。他还在想刚刚的事,他从未见到过军队、捕快和绿林侠客如此同仇敌忾的追杀一个人,追杀一个不过是拿钱办事的人。他也想不通,这两股完全不同体系的力量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莫非有人暗中操纵?但是能同时操纵朝廷和江湖的人会是谁呢?他的势力背景究竟有多大?他为什么如此大张旗鼓的要杀死唐啸?叶惊泓越想越觉得恐怖,他觉得面前有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稍有不慎就会将他吞蚀。冷汗悄悄顺着脸庞滚落,然后他就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好像要把他从深渊中拉出,那只手带着油污。
叶惊泓鄙夷的打落乔禹的手,没有说什么。他心里还是很感激乔禹的,因为刚刚若不是乔禹搬出了丐帮的名号,若不是他阻拦了袁长风的潇湘,说不定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了尸体,毕竟谁也无法同时面对那么多敌人。
乔禹嘴里嚼着东西,含糊的说道:“他就是唐啸?”乔禹当然知道唐啸,因为叶惊泓已经将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叶惊泓道:“他就是。”
乔禹道:“为什么救他?”
叶惊泓摇了摇头,道:“既然柳清欢说有人想引起我和他的争斗,那我就偏要与他做朋友。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不想他如愿。”叶惊泓临时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这个借口很完美。他当然不会告诉乔禹其实他只是一时冲动,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乔禹道:“为了救他,同时惹上绿林和官府,真的值吗?”
值得吗?叶惊泓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唐啸不该死,他认为一个人若是还有和命运抗争的心就不该死。
郎中站起身,他还是没摸清唐啸的脉象,他只能开口说道:“这位姑娘的外伤很重,幸好来的还算及时,只要悉心调理便可痊愈。但是……”郎中欲言又止。
叶惊泓一怔,“姑娘?”
乔禹道:“但是什么?”
郎中道:“她体内除了有一股阴柔内劲,仿佛还有一股很不寻常的力量,也许是某种毒。现在相互交织,就好像……唉,老朽也说不好,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乔禹道:“这……”
郎中道:“老朽开了几副药,能勉强为这位姑娘续命,她的内功不弱,也许还能再活上一个月也说不定。但是她能不能醒,我就不知道了。”
郎中接着道:“听闻杭州附近有个地方叫做百丈黄泉,里面有一位隐世医仙。”
乔禹忽然道:“老丈所说莫非是医仙子百里姑娘?”
郎中道:“我没见过,也不是很清楚,但你们江湖人应该知道的多些。”
叶惊泓盯着唐啸的脸发呆,就连郎中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震惊。
叶惊泓喃喃道:“她竟然是个姑娘?”
乔禹愣住,“你不知道她是姑娘?”
叶惊泓摇了摇头,“不对,唐啸怎么会是姑娘?”
乔禹道:“也没准是重名呢?我还见过好几个叫乔禹的人呢。”
叶惊泓道:“先不管这个了。你去扬州找柳清欢,把我们遇到的事都告诉他,看他能不能查到什么。”
乔禹道:“你呢?哦,你是想把我支开,跟姑娘独处?”
叶惊泓道:“我没心情开玩笑,百丈黄泉这个地方我也只是听说过,能不能救活她还不一定呢。”
乔禹交给叶惊泓一块很好看的莲叶形玉佩,“拿着这个,也许用的上。”
叶惊泓道:“这是什么?”
乔禹道:“你把这个给医仙子看了,她自然知道是我让你去的。”
叶惊泓眼神异样的看着乔禹:“你认识医仙子?”
乔禹叹气,没有回答叶惊泓的问题,“她看了这个若是心情好,唐啸应该有救。”
叶惊泓道:“若是心情不好呢?”
乔禹严肃的说道:“那你就逃命吧。”
扬州,丹华楼。
正午的时候,是柳清欢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他慵懒的窝在椅子里,把玩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琉璃笔。这支笔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写字的笔,是他的师父传给他的。
他的师父名叫柏青,号称妖笔神针,江湖人尊之为医侠,是昔年天下三侠中的第二位。柏青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笔一针。妖笔代表他的武功,神针代表他的医术。笔名碧落,针名黄泉。后来,柏青收了两个徒弟,分别将医术和武功传给了他们二人,同时传给他们的还有碧落和黄泉。此后,柏青就失去了音讯,连他的徒弟都找不到他。
柳清欢又想起了师姐,这段时间似乎没怎么给她写信,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柳清欢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划掉,也许师姐现在正在生气呢?他这么久没给她写信,她是不是会不高兴?柳清欢是有些害怕的,当年他可没少被师姐欺负。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怨恨师姐,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担心他的安危。也许,应该去看看她?好像这几年都没怎么见过她了。柳清欢笑了笑,开始翻看日历,他已经可以想象师姐见到他时高兴的样子了。
简茄进来的时候,柳清欢正在忙活,完全没有理她,于是她便把手中的机关翎扔到柳清欢面前。机关翎是丹华楼用来传递消息的木鸟,不会因为天气耽误情报的传递,而且很快。
柳清欢抬头道:“什么事?”
简茄道:“你要出门?”
柳清欢道:“我想去看看师姐。”
简茄道:“带我去吗?”
柳清欢愣了愣,是啊,如果他走了,丹华楼的事就都落在了简茄的肩上。
简茄撇了撇嘴,道:“所以,我又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了?”
柳清欢突然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要不就改日再说吧。
简茄不让柳清欢说话,“臧言来消息了。”
柳清欢道:“怎么说?”
简茄道:“你不会自己看?你难道不识字?还是说你没有手?”
“我……”柳清欢说不出话来,他默默拿起机关翎取出字条,一目十行,里面详细的记录了唐啸的现状和这几天的遭遇。
柳清欢道:“唐啸还是很危险,不过臧言可以先回来了。”他已经知道叶惊泓和乔禹救下了唐啸,他心中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让唐啸彻底摆脱十二连环坞的麻烦,而他打算让臧言去做。
简茄忽然吼道:“你明知道他不是唐啸!”然后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你明明早就知道的……”她强忍着泪珠,仿佛回到了四岁那年。
柳清欢身子一震,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心里痛骂着自己为什么说话不过脑子,他摸了摸简茄的头,柔声道:“是我不好,一会我亲自给你蒸鱼好不好?”
“小公主不高兴?是谁敢惹小公主?乔叔帮你锤他!”其实乔禹已经来了有一会了,他本来和简茄计划好了捉弄一下柳清欢,但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于是他立刻走了出来。他走到柳清欢面前,抬手就是一拳,看起来是力道十足的一拳。
柳清欢不闪不避,结实的吃了一拳,不仅滚了好几圈,还打翻了墨汁和颜料,溅了一身。柳清欢爬起来捋了一下头发,恨恨地道:“你这乞丐,断了手指还不消停,天天就知道喝酒打架!”
乔禹一副生气的样子道:“谁让你惹我们小公主不开心的?”
简茄看着花花绿绿的柳清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乔禹拿出糖葫芦塞到简茄手里,道:“小姑娘就该多笑笑。”
柳清欢道:“你怎么来了?”乔禹什么时候来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乔禹道:“还不是姓叶的那个王八羔子非得让老子出来也不帮什么忙。”
简茄大笑,“姓叶的王八羔子。”
乔禹也跟着笑,“对,王八羔子。”
看到简茄笑了出来,柳清欢松了口气,他故意把自己弄得花花绿绿就是像想她开心。柳清欢草草抹了一把脸,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乔禹怎么自己来了?叶惊泓呢?唐啸呢?
柳清欢道:“他们俩呢?”
乔禹抬起头看到柳清欢五光十色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简茄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柳清欢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抄起碧落。简茄见状赶忙拉住柳清欢。
等柳清欢洗过脸,换好衣服之后,三人落座。
乔禹看着依旧一身墨色如洗的柳清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道:“你换衣服了吗?怎么都一样啊?”
柳清欢鄙视,“你怕不是瞎子?”刚刚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跟现在这件哪里一样了?
乔禹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是不是所有衣服都长的一样?”
柳清欢没有理他,正色道:“老叶呢?”
乔禹收起玩笑的眼神,将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柳清欢沉吟,“幽府,雪蝶宫。看来斩风背后的秘密很有意思。”
乔禹道:“你知道幽府吗?”
简茄插嘴,“先付账。”
乔禹道:“算叶惊泓的。”
柳清欢拿出叶惊泓给他的那块金牌,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趁机多拿一点?”
乔禹道:“好主意,反正他也不会知道。”
柳清欢道:“幽府。全称九幽十八府。九幽代表九个人,十八府中有十八面旗子。我没记错的话,血旗应该排在第四位。”
乔禹道:“什么意思?”
柳清欢道:“幽府的十八面旗子按照事件的轻重缓急,从重到轻、从急到缓一一对应,也就是说血旗代表第四级事件,是要紧的事,但并不算是急事。”柳清欢顿了一下,接着道:“十五年前,幽府败给了儒侠仇老前辈,然后就消失匿迹了。斩风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原本消失的组织再现江湖?”
乔禹有些惊讶,“仇老前辈居然跟幽府有过节?”
他们口中的“仇老前辈”正是昔年天下三侠之首仇皓。仇皓的剑法超凡入圣,可说是近千年来的剑法之巅。他之所以被尊为儒侠,是因为他从不妄杀,败在他手上的人数以千计,但是死在他手上的屈指可数。他一向秉承能救不杀的原则,江湖上被他救过的人根本数不清,所以他被尊为儒侠。但是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与幽府为敌的?难道死在他剑下的那几个人里有幽府的人?
柳清欢摇了摇头,十五年前的事好像被有心人蒙上了一层纱,他能查到,但却查不清。
乔禹道:“那你可知道白尹?”
柳清欢道:“白尹,号称锦眉剑侠,飞剑帖上名列第六,练有缚风功,能隔空取物。叶惊泓受他压制,应该与此有关。但是从来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幽府的人。”
乔禹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老叶会不会出事。”
柳清欢道:“暂时不会,盯着他的两股力量都不想他死。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唐门杀手的仇家,看来我得快点动手了。”
乔禹不明白,“动手?什么动手?”
柳清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严肃道:“你先去找老叶,我得等一个人,晚些再跟你们汇合。”
乔禹道:“等什么人?”
柳清欢道:“谢景明。”
谢景明?乔禹皱了皱眉,柳清欢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的?谢景明本是墨刀门的大弟子,但是几年前却弑师叛门,远走大漠。他不仅杀了自己的师父,还杀害了同门一百四十七人,唯一活下来的就是他的师弟白云飞。乔禹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叛徒,如果谢景明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柳清欢怎么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
看着乔禹冷着脸离开丹华楼,柳清欢也没有解释,他没心思解释,他心里只想着快点瓦解了十二连环坞。
扬州城。黝黑的谢景明背着一长一短两把漆黑的弯刀走进一家偏僻的酒馆,酒馆门口拴着一匹不染半点杂色的白马。
酒馆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谢景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那个正在角落里喝酒的白衣老人,白的扎眼,不染杂色的白。老人的桌子上摆着三个酒壶,其中两个已经空了。
谢景明看了两眼,随便找了地方坐了下来,点了一大碗面。他吃面很慢,仿佛在享受咀嚼的过程,他对待食物向来都是如此尊重,也只有常年吃不上饭的人才会对食物如此尊重。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穿着一身朱红点缀的白色华服,袖口刺着蝴蝶,背着一口漆黑细长的剑。剑客打量了一番,走到谢景明对面。
剑客问道:“你是不是谢景明?”
谢景明没有回答,他吃饭的时候一向是不说话的,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说话。
剑客等了半响也没有等到回应,于是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明终于吃完了面,也终于看见了面前的剑客。
谢景明道:“你这人真是有趣,我又没请你,你为什么要坐这里?”
剑客抬头,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是不是谢景明?”
谢景明道:“我是。”
剑客冷冷道:“拔你的刀!”
谢景明道:“你是谁?我为什么拔刀?”
剑客指了指背后漆黑的长剑,“因为我要杀你。”
谢景明脸色变了变,“你是敖长空?白衣黑剑敖长空?”
剑客道:“我就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谢景明忽然笑了,“有趣,你要杀我却不肯先拔剑,你是不是傻的?”
敖长空道:“我不想让你死的毫无尊严。”
谢景明握住刀柄,“好,你拔剑吧!”
剑客握住剑柄,“你先拔刀!”
谢景明不让步,“你先拔剑!”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笑声,白衣老人笑道:“你们俩当真有趣,就连死也要互相谦让,你们为什么不同时拔刀拔剑呢?”
谢景明和敖长空死死盯着对面的双手,陡然一动,刀剑同时出鞘,一出鞘就已相交!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之间,二人已经斗了几十回合。谢景明逐渐落于下风,就在他赞叹对手剑法的时候,漆黑的剑不知何时已到了咽喉!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剑,就好像这一剑是突然出现的,一出现就到了咽喉!谢景明已来不及闪躲,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但是敖长空的剑却忽然偏了,敖长空诧异间看见一颗石子落在地上。自己的剑就是被这小小石子打偏的?是谁出手?他还没来得及去思考这个问题,一支琉璃笔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墨色如洗的人飘然出现。
敖长空立刻收剑入鞘,撞破窗户,遁去踪迹,他已经认出了柳清欢。他没把握打赢柳清欢和谢景明二人联手,所以他就走了。
谢景明收起双刀,坐了下来,盯着柳清欢,“你来的可真是及时。”
柳清欢道:“那个人是敖长空?”
谢景明道:“是。”
柳清欢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谢景明道:“这你得问他。”谢景明顿了一下悠悠说道:“其实我早就习惯了,每天都有莫名其妙的人想要杀死我。”
柳清欢道:“那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
谢景明道:“希望你的消息,值得我回来冒险。”
柳清欢道:“我已经知道白云飞的下落了。”
谢景明略微有些动容,道:“他在哪?”
柳清欢道:“不知道。”
谢景明道:“你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吗?”
柳清欢道:“白云飞前阵子出现在岳州,伏击了云濯。”
谢景明道:“这算什么有用的消息?”
柳清欢道:“你可以通过云濯知道白云飞如今的武功。”
谢景明道:“就算如此,那我要到哪里找他呢?”
柳清欢道:“雪蝶宫。”
谢景明有些惊讶,道:“他竟然与雪蝶宫有关系?”
柳清欢道:“确切的说,他是雪蝶宫云湮阁的大阁领。”
谢景明道:“原来那件事雪蝶宫也插手了?”
柳清欢道:“我还没有证据,不过他现在的的确确是雪蝶宫的人。”
谢景明道:“云濯在哪?”
柳清欢道:“百丈黄泉。”
柳清欢和谢景明刚走不久,酒馆就迎来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人,胸口绣着一片翠绿的竹叶。他沉默的走进酒馆,沉默的站在白衣人面前。伙计想让他点菜,却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吓得寸步难行。
白衣人悠悠的从沉睡中抬起头,在刚刚那阵刀光剑影的厮杀下,他竟然还睡得着,而且还睡得很香。现在他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
黑衣人恭敬抱拳,道:“前辈,叶惊泓有难,主人请您去救。”
白衣人道:“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黑衣人道:“主人另有要事。”
白衣人道:“你叫什么?”
黑衣人道:“我叫无风。”
白衣人点了点头,道:“叶惊泓在哪?”
黑衣人道:“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