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病,将顾示禾仅剩的精力都消耗没了,正逢休沐,他在家休息,哪知两位友人知道他久病未愈,不消两天,便都找了来。
一位,乃是与示禾同在太常寺共事的邵郎君,名唤易安的。另一位,则是位世家千金,纵横金甲香一朵,人比花娇的觉岚娘子。
易安,儒雅识礼,若不知事的,还以为他是城中哪个名流公子。示禾与他却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他的家世比他还不济,只是一介平民。当年说起此事,易安拱手一笑,笑意颇有几分不羁的意味:“这样说还是抬举了在下,顾兄不知,我自幼父母双亡,全凭村人接济活下来,平白来说,我只是个孤儿。”示禾也曾好奇他如何养出这样熨贴的性子,不过此为私事,他也不好多问。众人皆评:他是个凡事不惊不扰,一举一动都让人舒服到极致的青年。
觉岚与示禾的关系,说来倒有几丝桃色意味。她父亲是正五品光禄寺觉少卿世民,家境殷实。大女儿觉韵早已出嫁,盛名满京都的二女儿觉岚却于一次春日出游中瞧上了示禾。示禾对这娇小姐自是避之不及,可惜觉岚也是个性儿烈的,偷偷地发了誓愿,非他不嫁。照理说,未过门的闺女,是不该出阁的。觉岚却不一般,偷着出来见了示禾好几次,一颗萌动的心,更是抑制不住。示禾深知两人门不当户不对,便是有娶一房妻子的想法,也不想高攀五品的世卿老爷。二人的关系,便如此尴尬而又暧昧地僵着。一句话点了:觉二小姐热情如火,示禾冷漠似冰。她进一尺,他退一丈。两人的关系,全凭二小姐的爱慕拴着。
不论关系如何,这两人到都是真心关心着示禾的。示禾虽病,可家里仍是冷冷清清,也就这两人还挂记着。
小厮通报的时候,示禾刚服过药。扶着晕痛的额角,示禾接过玉箫递来的外衫披着,半撑起身子倚在床头。远远的听见易安含笑的清雅声音传来:“劳烦了。”是在向阿德道谢。推门的声音平和又克制,示禾抬眼,见易安一身官服,正微垂着眼阖上门。易安走到榻边,温暖的手在示禾额头上轻搭:“火炭一般。鹤山,怎么将自己搞成这样子。”鹤山是示禾的字。示禾对他说:“颦儿死了。”易安的脸色猛然变白:“什么?”示禾脸色依旧是骇人的蜡白,仿佛还活在得知顾苑死讯的那个雨夜里。玉箫在一旁听了,悄悄瞅一眼示禾的神情,细细地补充:“三日前的雨夜,尸体被放在大门前,我们几个夜里去挑灯的,都嚇了一跳……”声音突然被示禾的吞咽声打断。他的脸色怪异的扭曲着,喉头急切地耸动,双手向后徒劳地撑着,似乎是想坐起来,只是苦于没有力气,只能无助地抓挠。最终,他颓然地一歪脖子,头向右倾着,呕出大股粘腻的黄色汁液和颗粒状的消化物。玉箫还在愣神,易安已经一把抓住示禾摇晃的身子,手臂用力将示禾抱起,转头对他说:“可还有多出的客房?”玉箫忙道:“有的!小姐以前的屋子还空着!”易安眉心一紧:“领我去罢。再唤几个人来把秽物收拾一下。”玉箫领命而去。
几分钟后,示禾已被安顿停当。易安在他床旁坐下,正想与他说话,小厮又报:“觉二小姐来见。”示禾虽虚弱,意识却还清楚,苦笑着望了易安一眼,觉小姐却已进了门,一双大眼闪也不闪的盯住示禾,望见他病态的脸容,眼睛狠狠一红,唤了跟在身后的丫头:“婵儿,服侍公子将药粥喝了罢。”见那丫头走上前来,易安含笑道:“示禾刚吐出秽物,如今进食想来对身体不会太好。让玉箫先将粥呈下去温着,待示禾身子稍好一点再食,觉小姐觉得如何。”觉岚顺易安眼色看去,地上一只痰盂空空搁着。她默然,轻声道:“婵儿,你与玉箫一同下去,将这粥拿去厨房温着。”两人顺从去了,离开时,玉箫顺手掩上了门,留几位公子小姐自是说话。
这门一关,那觉二小姐便扑到了床前:“鹤山哥哥,你身子可还好?如何这般不会照顾自己,搞成这样子,瞧你那脸色,蜡黄蜡黄的,我,我瞧着真是心疼万分,”她扯着一方香气四溢的粉色帕子,上头花团锦簇,“难不成是有什么难处?要不,要不,我去央我爹爹,为你求一份好差事干?”示禾有些哭笑不得,虽觉觉二小姐有些异想天开,却也感于她这份赤诚之心,心下微暖,轻声与她道:“觉二小姐不必过于忧心,在下只是因舍妹去世,家中突逢变故,一时支持不住罢了。谢二小姐关爱。”觉岚怔然地啊了一声,又急急扯住他手道:“可是不幸病逝的?那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宽心,一切都会过去的。”示禾慢慢抽出手来,微微点头。
外头日头正明亮,晃进窗子里,被栏框割得不规则,落地大片阴影。示禾望着那片阴影,声音沉沉:“这话本是多说。二小姐有所不知,在下的妹妹是遭人所害,此事极蹊跷,她夫家那边,尚还无任何消息传来,我深知自己地位卑微,能力有限,可这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在下便是死也不会安心。在下打算辞了官,散了仆从下人,变卖祖宅,亲去寻我那妹夫,查清此事。觉二小姐您对在下如此记挂,在下感激不尽。不过,我只是太常寺司乐,地位实在卑微,与您结缘实是高攀,在下不敢妄想,也请您绝了这念头。你尚未婚嫁,常常偷摸与我往来,实是不妥。幸而如今尚未酿成什么大错,不然一旦污了名节,只教在下疚愧。如今在下又要辞官,更是门第高低立现,实在不应再见面了。”
觉岚咬住下唇:“自我与你相识,还从未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她眼圈重重红了,“第一次主动与我搭话,又是说这么多话,竟是要我不要再见你。我自认一腔痴情,也发了誓愿,此生只你一个,这你应该一清二楚。既清楚,为何又要如此伤我的心?”静默一声,易安开口:“二小姐,请您原谅示禾,他是不想您日后成了笑柄。他……”“你以为我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吗!”哭红眼睛的女郎打断了他,大声质问。易安并未恼怒,“您一片痴心,任谁都会感动。可您知道,爱情不是人生中唯一的东西。时间去了,对一个人的感觉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您现在情热,成了妇人以后,柴米油盐酱醋茶,事事要挂心。禾郎他给不了你如今的生活,您日后成了手脚粗糙的妇人,只会埋怨自己当初的决定。这是一则。且如今您家里身娇玉贵养着,家里老爷不会同意将您嫁与九品小官,他的同僚政敌也会嘲笑他没有眼光,让女儿嫁不了好姑爷。您的父母疼爱您,你不在意他人颜色,你可愿意让他们遭受白眼?”平和温柔的声音传进耳里,其中道理娓娓道来,一腔热情的小女郎终于对这些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有了点概念。也许,她的鹤山哥哥,真的不喜欢她,不愿意为了她争取些什么,也真的不是她的良人。她看着榻上神色寡淡的青年,以前觉得他温柔有礼,却没想过,温文,也有可能是另一层含义上的不在乎。她望着那张清朗秀美,如今有些苍白的面容,喃喃地说:“若是你遇到了喜欢的人,还会是这样一副温温的,却不可亲的模样吗?”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将那帕子团了塞进示禾手里:“你若是以后娶了,也不要忘记有我这样一个人,曾如此喜欢过你。我会听你们的,我会好好嫁人,也会,也会不再来见你,”少女站起身来,泪痕未干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熟悉的娇蛮,“觉岚年岁虽小,却还通几分事理。争取是一回事,可是却绝不会勉强你来娶我。放心吧,我定能将你忘了,忘得彻彻底底,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