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穿着父亲的一双大大的土布袜，独自朝村前的深山坞奔去。
当时一定好神气。
记得那天还带了干粮，带了手电。干粮是10火柴盒的炒米花。
进深山坞，再深深地钻进去，有一座山，叫石尖山，据说很高很高。站在山巅可摘星揽月，可腾云驾雾。我心中有了奋斗目标，便也觉得不累也不怕了，只顾在高山丛林中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怕迷了方向，还不时掏出一只万安小罗盘置于浓翳之地。见过一回老祖父看风水，知道有用，就偷了来。左弄右弄，完全是煞有介事。
我并非是听了李白的痴话真想上九天揽月，也并非是中了仙道的邪想真要腾云驾雾。我上石尖山，为的就是要看看我从没见过的大海！平原！
听村里唯一的一位跑过码头的老人说过大海，诱人极了：碧蓝碧蓝的海水，向着天的尽头流去。每天太阳早早地从海底跳出海面，少说也比山里太阳早两钟点。
我便问：“我们山里和大海是一个太阳吗？”
老人说：“当然是一个太阳。”
我又问：“我们山里能看见大海吗？”
老人说：“不能。除非上石尖山。”
我又听老人说过平原，也动人极了：绿的时候绿得无边无际，红的时候红得无边无际。一望百十里，分不开天地，山里哪有那气势！
我又问：“我们山里和平原共一个中国吗？”
老人说：“当然共一个中国。”
我再问：“我们山里能看见平原吗？”
老人说：“不能。除非上石尖山。”
“噢——大海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云在脚下，林在脚下。啊，云海！林海！
后来，我在语文和地理课本上，在文学作品里，不断地读到大海，读到平原。
大海就像云海那样雄奇吗？平原就像林海那样壮阔吗？
再后来，我走出大山，告别大山，我终于看到真正的大海了！终于看到真正的平原了！
我的视野让海岸线拉远了，那么远。
我的心胸让大平原拓宽了，那么宽。
我因此热爱大海，热爱平原。
我因此感激大海，感激平原。
我因此多少次提笔，欲把大海、平原引入我的梦，引入我的灵感。我要歌唱她们，我要描述她们，我要向着她们抒发情思。
但是，我始终找不到她们的诗文之眼，写不出她们内在的神韵。
我这才发觉，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属于大山。只有故乡那青的山，那绿的水，那黑的土，那翠的竹，才常常飘然走入我的梦，触发我的灵感，撞开我的情怀……
1990年《散文》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