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佳老师与《茶不凉斋漫笔》
前些日子,我去文联拿信,收到了黎佳老师赠我的一本随笔集《茶不凉斋漫笔》,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站在马路边上就捧读起来。回到家,洗了澡,泡上茶,于书屋里坐定,给黎佳老师打了个“收讫并谢”的电话以后,就拿出《茶不凉斋漫笔》,上下左右地反复品味起来。32开本不甚厚的一册,内里图文并茂,封面的用纸我现在已经叫不出准确的名称了,但摸上去手感颇好,正合于这种小册子所能带给读者的细细赏玩的情致,一边赏玩咀嚼,一边就想起了我与黎佳老师二十年的相识和相交。
与黎佳老师初识是在1983年《安徽文学》《上海文学》联合举办的“黄山诗会”上,当时改革开放、文风正盛,二三十人屯溪、歙县、太平湖、黄山一路行去。黎佳老师是东北人,性情豪放、开朗、爽直,说着一口与北京话相近的东北普通话,底气十足,他为人随和,很好接近,太平湖游船上有一桌麻将,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麻将,被三缺一叫去凑份子,黎佳老师他们都是循循善诱、惑人上钩的高手,我很快就入了门,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了。笔会散前,在黄山的茶林场吃了一顿分手宴,黎佳老师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喝到激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管了,来者不拒,频频举杯,我们的敬酒他也都一一笑纳,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酒去人醒,驱车登程。
1987年,我调至合肥《希望》杂志社工作,因人在合肥,与黎佳老师的交往也就更多了起来,先是常随省散文学会的白榕、黎佳诸位老师去省内一些地方开笔会。有一次去铜陵,住在铜陵有色的一家招待所里,黎佳老师漫画画得好,酒足饭饱以后,我就请他给我画漫像,画了两幅以后,我已经很满意了,盘算着拿去哪里哪里使用,黎佳老师却愈来愈有些作难,只是说,许辉你不好画,不好画,你脸上太没有特点了,再来一张,再来一张,我一定要把你画好。那几张漫像此后都在报刊上刊用了。黎佳老师好客,喜欢朋友,后来有一阵子《希望》杂志社的工作有些清闲,我们杂志社的几位同事袁汝学、鲁家萃和我,就经常下午到黎佳老师家里玩、打麻将,玩一下午,晚上在他家里吃饭,吃过饭再玩,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散。
看起来这都是一些极平常的日子,但时光很快也就过去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到省文联工作,这之前黎佳老师生过一次大病,那时去看他,吃了一惊,他手脚不便,说话都没有以前说得好了,底气大不如从前。毕竟已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但爽朗、豪放的性格依然未变,嘴里总是挂着两个字:没事,没事。每年春节给他打一个电话,他也都是笑呵呵的。也许正是这种开放的性格,使他很快从大病中恢复过来了,他文章仍然写,漫像照旧画,麻将依然打——与苏中、韩瀚等几位固定的老友,对黎佳老师这样的老年文化人来说,我觉得这是一种神仙过的日子。
现在,我的手里摊开着黎佳老师图文并茂的新书《茶不凉斋漫笔》,我想到了很多往昔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其实是浓酽的真实的生活。上午的这种时刻,恐怕正是黎佳老师猫在他的小小的“茶不凉斋”不辍漫笔的时候,而下午他们又会心平气和地在麻将桌边小聚,说真的,我羡慕他们的生活,因为这种宁静醇厚的生活,是我嘈杂的内心所一直缺少的。
2003年6月30日
我的后半生
写下这个题目,我自己都禁不住哑然失笑,人生尚不足半百,感觉正年轻着,现在人的寿命又越来越长,竟在这里侈谈什么后半生,岂不令人牙酸?其实我的真实意思是,我想在我今后的岁月里做些什么、有些什么打算,也就是所谓的梦想。
人是一种很怪的生物,许多事情初时不经意,也无暇以顾,只有到经历过了或者逼近了某个岁数,才感觉到它的好,才会眷恋,相对于人生命的盈亏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倒退,但个中醇厚的滋味,确是引人入胜并且足资把玩的。拿读书来说,二十余年前我上大学时,心里总想着走入社会、创造辉煌,除频频光顾图书馆读自己的书以外,正儿八经的投师问读,对我是没有一点吸引力的。外语我后来自动放弃,但是刚刚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我又迫不及待地请外语系的同乡帮我买《新概念英语》,古汉语方面我只拣我喜欢的文章读,但是结了婚以后我很快又开始了捧书自学,文学史方面我对外国文学史感些兴趣,但工作后业余搞文学创作,觉得在中国当代这方面不下点功夫,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立刻着手四方搜求有关资料,试图慢慢地补上这一课。大学毕业时我“差不多已经受够了”,早已在心中暗下决心,这辈子决不再沾学校了,那一段时间数量本就不多的噩梦,几乎都是关乎考试的,而那时几乎所有的好梦,也都是脱离学校的牢笼,到无际的世界上奔跑的。
二十年恍然而去,40余岁后静下心来一想,竟然越来越觉得读书、做学问、思考社会、以某种方式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是人生历程上最有魅力的事情之一。这一方面是社会和观念的进步,导致了人们思想的活跃和言语冲动的发生,另一方面,也是人过了40岁以后,自我感觉已经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社会拥有了某种真理般的认知和发言的权利。所以我后半生的梦想就是,先积累一些钱财,以致吃穿不愁、舟车尚可满足,然后认一个吉祥的方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花钱去大学里读书,当然,这种读书完全不是为了应付考试,也不是为了文凭,更不是为了生计,只是去学自己感兴趣、愿意学的东西,除了文学创作以外,我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地理、民族、东南亚的华人世界、农林水土、乡村生物和国际关系,等等。这些领域里蕴藏的东西,绝不比表面上华丽的文学、电影等领域少,我一定要好好地去探究探究。活到老学到老,随时准备从零开始,任何时候开始都不必言迟,这是我现在时常念叨的几句话,我想照着我的这一想法走下去,看看人生的路途上还有些什么未曾得见的新花样。我一定要做到我想要做的这些事。
2003年7月14日 合肥淮北佬斋
书房
我现在对自己的书房比较满意了,虽然心里总是还有更新一层的打算和憧憬。原先在宿州市政府办工作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候住房都很紧张,哪里还能奢谈什么书斋书房,工作几年之后市里分了房子,一室一厅外加卫生间和一个稍大一些的厨房。没有书房,而我又想有一个夜间工作的地方,于是就把不足一平米、与外界无窗相通的卫生间下水道封了起来,支上煤球炉,当作厨房用,炒菜啦烧水啦都在里面,而厨房的一半用来和面洗菜,另一半就摆上书架,成了我的书房。厨房面北,又是一楼,嘈杂起尘不说,因为天天用水等等,还很有些潮湿,竹子的书橱放在里面,没两年就起霉生虫了,雨季时书本摸在手里都蔫耷耷的,窗外还有一个垃圾口,那时候楼房的垃圾道都是上下贯通的,楼上一倒垃圾,一楼的垃圾口尘烟卷起,非常恐怖,窗户是不能打开的,即便如此,尘埃的光顾,也断难脱逃。
1987年我到合肥工作,起初的两年在近郊、城内的四里河、杏花村租房而居,在四里河时住得略微宽敞些,在杏花村时一家三口只住了不足10平方米的一间小后房,书房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两年后市里奖励了我一套住房,在烟草大厦附近,6楼,也只是两室一小厅,那一小厅其实只是个过道,仍然没有书房,我的书呀、桌呀往哪里放呢,只好仍打厨房的主意,和妻子董静商量了把厨房搬到阳台上,书架放在卧室里,书桌、沙发等还是安在厨房中,厨房改成的书房还放着沙发,兼有客厅的功能。就这样,董静和我在阳台上日出日落地烧了近十年的饭。后来到1998年,我老家(祖籍)江苏的电视台来采访,非要到我家里去找镜头,电视台把专题播出后我老家有一些亲戚看到了,都说,你家还没有俺们农村好来,书倒是不少。
1999年我慢慢地空闲下来,那时已感觉房子小得不能住了,就下决心把兜里的钱倒出来买一套新房,改善改善居住环境。还是因为手头紧,新房仍买在顶楼上,这次不是6楼了,是7楼和8楼。办过手续以后,我们就开始谋划装修和设计,因为家里人员少,只有三口人,各功能区间的划分倒也十分简单。只是这次书房我想做得稍大些,因为书房其实可以派许多的用场,既可做真正的书房,也可以来人做客房,架上床或在木地板上铺上垫被,那不就是客房了吗?书房还可以做临时的储物室,有一些临时要放的或者在这里周转一下的东西,先放在书房里就是了。书房还可以当棋牌室,还可以养花,还可以照集体照,甚至还可以来人吃饭,所以把书房搞大一些,全家人都不吃亏,好在这幢楼是框架结构,从理论上讲,室内的隔墙都可以打掉。
就这样,我们把两室和相邻的一个较大的有休闲功能的室内晒台全部打通,变成了一间40多平米的书房。也是因为我以前还从来没拥有过这样的一个比较正式的书房,所以刚装修好的时候觉得它很壮观,那一阵子没有事的时候就想到书房里去,觉得很新鲜,很上瘾,也很过瘾。书房有面南和面西两面排窗,采光非常好,视界也很宽广,人在里面走动的时候,不是那种局促的感觉,而是总觉得还有没去过的地方。
装修时小区的人来看,说,你家办公室不小,你是做啥生意的?后来我女儿的中学同学来吃饭,吃过饭回去说,许尔茜家那哪是书房,那是舞厅。但是几年过去以后,谁也不再感觉我们这是较大的房子了,包括我们自己。前些天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的一位负责人打电话来跟我聊天,说到房子,他说,前两年他在上海花了90多万买房子,那时觉得花钱很多,别人问起来,都不好意思说实价,但现在人好像都疯了,花几百万买一套房子就跟玩儿的一样,现在的房子也是越造越大,越造越好了。真是的,如果不是个真正的不断进钱的富翁,这样的时尚,也真是跟不起的。
书房装好了,我专程跑了一趟鲁彦周鲁老师家,请他为我的书房题了个斋名,叫作“淮北佬斋”。因为讲到底了,我就是个芸芸众生中的淮北人,淮北佬这个名号对我最为合适。但书房于我确是有用的,有大用的,而且非常实用,绝不是一种花哨的摆设。因为“淮北佬斋”的存在,我甚至都放弃了与朋友悠悠畅快的欢聚,因为“淮北佬斋”的存在,我真的觉得我甚至就可以不出门了,我可以不离开家就能够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了,我就可以这样生存下去了。现在,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的书房里度过的。我想慢慢再积累一些银子,如果有可能,在今后的某一年,某一月,我或许还可以再换一个城市,再换一套更大的房子。当然,到那时候,书房仍是我心中的最爱。
2003年7月16日 合肥淮北佬斋
所有的文学观念都是“现实主义”的观念
岁月这柄利剑着实了得,它既持之以恒,又滴水不漏。我现在回忆我对文学的印象,从上小学、中学开始,从快板、对口词等曲艺形式开始,那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到我上大学,接触西方现代派文学,再到静心冥思,以图对文学进行一些自我的发现,我发觉我的思考越来越大而化之,也就是说,开头总是关注事物,或者观念、思绪的细部的,但逐渐就着眼于宏观了。这也许是岁月调的包,在不知不觉中,也许没有正误好坏之分。但它显然区分了一个人的生命和思想历程。也许我们不得不如此,当然,它们也许还是没有好坏正误之分的。
此外,我现在觉得,所有的文学观念从根本上说都是“现实主义”的观念。我似乎是从“现实”中得出这一感悟的。有一年冬天我一个人去安徽六安叶集镇外的史河河滩,我看见那些孩子在河滩边玩耍,河边临时席棚中人们进进出出地生活着,我突然觉得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哪里是什么现代派意识流,它只不过是福克纳当时身边一种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现实。还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你甚至能想象普鲁斯特深陷那种现实生活中的沉醉或无奈。它们都非常好读,一点也不拗口。
或许是语词编组的不同使文学有了决定性的区分?我刚才说了,我发觉我现在的思考越来越大而化之了。我觉得一棵树上的叶子是难以动摇整棵大树的。但是,如果这棵大树上的所有叶子都动,或者,这棵大树根本就都是由叶子组成的,那么,这棵大树看上去也是晃动的?我发现我现在已经说不好了。是的,我要退场了。
2003年8月16日于合肥淮北佬斋
诸芳迎春
一场寒流过去,温度下降了许多,早晨都在零度以下,但天也晴起来了,而且晴得好,阳光明媚的;不像前些日子,天气有些阴晦,人的心里总有点不畅快,个中的滋味,倒只有自己才品得出。
现在如果我在家里,闲来无事时,颇喜欢到楼上的西阳台去,在那里转转、看看,了解一些花事的进展。西阳台原来是铝合金的顶,方管的封构,做这个活的是从芜湖郊区来的俩兄弟,人倒是不错,但这种封构的寿命太不长了,原先是打算能用五六年的,但三年不到,顶也漏了,管也蚀了,风雨中发出巨响,这个阳台又是在8楼,万一有个闪失,掉下去打到人,那可不得了。于是在秋天的某个双休日,预定了一种彩板明窗,正儿八经地把它封了起来。如此一来,西阳台在冬天变成了一个非正式的暖房,里面挡风避雨,采光好,温度也绝不会低到哪里去,往年我搬在楼上客厅里的花花草草,现在就大都驻留这里了。我侍弄的这些花草,都是不费事好养的,但如果你喜欢它们,就能从中觅得不少乐趣。比如珠兰、君子兰和一般的中国兰,它们都非常高雅,也都是四季常青的,盆若清秀一些,那么即使没开花,你也能从中寻获许多文化的信息,当然,这都是读闲书得来的怪趣。水仙也是省事和好养的,只是白天端出晚上端进、添水去水太麻烦,索性加足了水放在阳台叫阳光晒去,春节前后就能开出芳香的花来。西鹃虽然不如一般的山鹃皮实,但似乎也并不很怕冷,放在阳台阳光最充裕的地方,它竟要吐红绽放了,也不知道是现在要它开好呢,还是控制它让它春来的时候开好。西鹃和小叶栀子一样,是盛花植物,小小的一棵,春来时满株花云,花开的时间又长,很惹人爱怜的。小叶栀子树形好,春天开起花来,也是绝不惜力的,甚至都有些怕人,脸盆大小的一棵,每天早上开出的花,多达数十朵,董静上班时总是带一包鲜花去办公室分送它们。还有白兰和茉莉,白兰现在还开着呢,不过已经寥寥无几了,白兰是一种真正的芳香植物,它的茎,以及叶,都有一种浓郁的香味,虽然树形不怎么好看,但香浓的花总是有特别的优势的,犹如人间的姿色。我家是个种茉莉的“大户”,每年采集晒干的茉莉花有好几听子,不光我们全家泡茉莉花喝(还有金银花等),董静也把它们送人,这些自家采制的天然香花饮品,喝起来,皆是满口留香、余味无穷的。马蹄莲诸叶并发,紫竹梅的颜色总有些另类,海芋的长相还是那么夸张,地方小一点都容不下它们。紫背竹芋的长势也还算好,没有暖气的冬天对它来说,往往是致命的,不过,随着物种的迁移,它们也慢慢地适应了较低的温度,这才叫与时俱进吧。
这就是我的“新”的西阳台,这里还没有说到我的“听雨花园”,那里也是芳菲满园的,我也是准备写一本小书来介绍它们的。现在,我仍然待在西阳台上,诸芳迎春,想起了即将过去的一年和就要来到的新的一年。在即将过去的一年里,我似乎还是做了一些事的:在《上海文学》和《山花》等杂志发表了十多篇短篇小说,并且写出了一点我想要写的所谓“风格”,有的小说被《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还有以前的中篇小说《夏天的公事》,被收进了大学的教材里,短篇小说《碑》被收到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读本》里;遭遇了一些内容障碍的长篇渐渐有了一点进展,接手的一个电视剧也在等待新春的到来。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前些年写岁月回眸的稿子时,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做事”,其实现在还是“做事”,做人就要做事,到了新的一年里,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不外乎我们还是要做事,做别人要我们做的事,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最好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并且尽量把事情做好。
2003年12月21日 合肥淮北佬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