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还没走,奉莲她爹卫老先生却病倒了。一大早,有人从城里捎信来,让奉莲赶紧回娘家一趟。那时候,鞠平正在厨房里忙早饭,支着耳朵捎带听上几句,好像说老秀才得知科举废了之后,一病不起,寻医问药都无效,几天水米不进,满嘴尽是胡话。奉莲一听,当下就急哭了,没等早饭做好,便由冯鞠元陪着匆匆进城去了。
天热,鞠平也没什么胃口,一个人守在灶后囫囵吃了几口,便接着读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这本书借来好几天了,因为哥嫂在家,只有晚上偷偷看,昨天看到后半夜,还剩下几页,实在熬不住就睡了。睡下之后又做梦,一篇连一篇,尽是男男女女恩恩爱爱,似乎跟自己都有关,有的记得清,有的记不清。记不清的不提,记得清的,回头想一想脸都红了。
看完最后一页,鞠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那书中可怜的茶花女感慨不已,洋人也是人,也有这样的伤心事。越想越多,自然又想到自己身上来,丢了魂似的呆了半晌,之后匆匆收拾一番,出门去礼拜堂还书。
在西门,鞠平最喜欢去的地方算是礼拜堂了。说起来,鞠平头一回去礼拜堂还是陈依玄带去的。那时候,脂城谣传洋人是洋鬼子,专摄人的魂魄,西门一带没有几个人敢进去。只有陈依玄不怕,常去礼拜堂跟洋牧师一边喝茶,一边谈天说地。鞠平也想进去看看,可是她哥鞠元不许她去,陈依玄就偷偷带她去了。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鞠平慢慢地胆子大了,一来二去,居然成了那里的常客,她哥冯鞠元想管也管不住了。礼拜堂里面有好多稀罕,各种各样的书,各式各样的糖和饼干,还有一架风琴,放在东山墙高高的花窗下,用脚踩着才能弹响。琴身漆面亮得能当镜子,琴键黑白相间,摸上去滑溜温润,听说是象牙做的,买它怕是死贵。逢上做礼拜,那架风琴就会响起来,琴声从礼拜堂的花窗里传出来,充满西门外的大小巷子,这时候伢们会去偷偷地看,鞠平自然也要去。鞠平最眼馋的是,罗丝坐在高高的花窗下弹琴时的样子。那时候,阳光正香喷喷地透过花窗,罗丝盘起头发,一袭黑裙拖地,白丝镶边高领烘托脸颊,细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来跳去,简直美得令人心颤。伴着罗丝的琴声,安牧师领着一群教友唱,曲子好听,不似花船上的船歌,也不似脂城的小七戏,说是赞美诗,听了让人心里顿生崇高。鞠平学会了几段,心烦的时候偷偷唱,唱着唱着,心里平和好多。
不过,鞠平最喜欢的还是礼拜堂里的书,一本一本借来看。在西门,像鞠平这样识字的女子不多。好多故事,不识字的女子只能听。听人家讲故事,耳朵跟着人家的心,故事从人家嘴里出来,如同吃人家嚼过的饭,没有味道。鞠平不听,捧着书自己看,自己的眼连着自己的心,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愿想什么就想什么。鞠平读过好多书,《红楼梦》《西厢》《聊斋》这些旧书是从陈依玄那里借来的,洋书也读过几本,都是从礼拜堂借来读的,以包天笑和林纾译著的为多,比如《迦茵小传》,她就很喜欢。尤其书中迦茵和亨利分别时,迦茵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亲了亲,赠予亨利,亨利接过来也亲了亲,这才收起来。这般的男女深情,想想让人心都酥了。书看多了眼界就宽了,心也深了,似乎天地也大许多。如此想来识字真是福气,多亏她爹当年用心教她,不然如今她不仅是个没爹没娘的苦丫头,还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睁眼瞎子。当然,鞠平也喜欢安牧师两口子。两口子虽是洋人,但都能说一口脂城话,虽不地道,却能听明白。他们待人和善,治病不收钱,用的是西药,一小片比煎一碗汤药都管用。最近礼拜堂正在筹办“女学”,鞠平早就想好要入学,只怕哥哥鞠元到时候又要板起脸来阻拦。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做什么哥哥都会板起脸,怕是只有她答应马上嫁人,哥哥才会露出笑脸来。可是,正是这一点,鞠平做不到。要是能做得到,还会等到今天?
一出巷口,见小结巴甩着两条麻秆似的细腿跑过来。往常,这时候小结巴应该在陈家厨房里给他爹沈厨子打下手,不会跑出来疯。这会儿跑出来,一定有要紧的事。鞠平跟小结巴最熟悉,之所以熟悉,是因为鞠平经常给他买米花糖,之所以给他买米花糖,是因为鞠平常常向他打探陈依玄的事。见小结巴跑得越来越近,鞠平赶紧躲到一棵樟树荫里,扇着手绢等着小结巴经过,一待小结巴跑到面前,鞠平只咳了一声,小结巴马上刹住脚,呼哧呼哧喘着气,小胸脯风箱似的一起一伏。鞠平招招手,让小结巴走到树荫里,问:“狗撵着似的,你往哪跑?”小结巴抹一把汗,指着西津渡的方向,说:“西西西……”鞠平忍住笑,抢过话来:“西津渡?”小结巴点点头,鞠平说:“去搞什么?”小结巴拍拍汗褂子的口袋,说:“信信信……”鞠平说:“哪个给哪个的信?”小结巴舔了舔嘴唇,摇摇头,鞠平说:“给我看看。”小结巴又摇头,鞠平走上前要亲自动手,小结巴突然转身跑开,鞠平追了几步没追上,便有意啪啪地跺脚,吓得小结巴头也不敢回,伸着颈子拼命跑,疯鹅似的,可笑又可气。
鞠平一路往礼拜堂走。因为日头毒,专挑阴凉处走。有树荫走树荫,有房荫走房荫,七拐八绕,闪闪展展,像戏台上青衣云步一般。本来,从家到礼拜堂并不远,如此一折腾,就颇费些工夫了。不过,鞠平心甘情愿,这样她才有工夫想心事。鞠平的心事,是小结巴口袋里的信勾出来的。她料定那信是陈依玄写的,写给哪个却不好猜。陈依玄交游广泛,可以写信的人自然很多。可是在西门一带,要是有什么事,不如捎个口信方便,犯得上写信送信这般麻烦?看来那信里一定有要紧的事。果真是要紧的事,又是送往西津渡,那又会送给什么人呢?男的还是女的?要是给男的,小结巴怎不让看信呢?要是给女的,又会是哪个?西津渡是码头,想来没什么人跟陈依玄有往来,难道是花船上的船娘?西门人都晓得陈依玄喜欢踩花船,鞠平也晓得,男人踩花船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西门,踩花船的男人多的是,没男人踩,花船早就不会来了。要命的是你踩就踩吧,玩罢乐罢,回来就安生过日子,还牵肠挂肚地送什么信呢?!
鞠平想到这里,便想起陈依玄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不禁伤感。在脂城,在西门,能让鞠平如此伤心的人,只有陈依玄了。人与人的亲近,并非一定要有血脉维系。鞠平自小就觉得跟陈依玄亲,跟自己的亲哥鞠元反倒有些生分。鞠元对鞠平一向严厉,时时对她指手画脚,陈依玄脾气好,把鞠平看作孩子,没大没小地在一起玩,这让鞠平觉得亲近。陈依玄一肚子杂学,天上地下,前后五百年的事,无不知晓,鞠平听得五迷三道,整天跟在屁股后面,玄哥长玄哥短地缠着讲故事。渐渐长大后,有了男女分别,陈依玄心里也许有了戒备,鞠平心里却没有,一直把她的玄哥当作亲人。当初,听说陈依玄要娶仙芝时,鞠平气得几天没睡好,凭什么这样,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样下去,会把自己耽误了,鞠平晓得,却心甘情愿。
说起来,若这算是一份孽缘,作孽的是鞠平那一双大脚。因为她娘死得早,她爹忙生意顾不上,鞠平的脚没裹几天就放开了。一般说来,城里不比乡下,乡下丫头因为将来要下田,不裹脚的多,城里丫头不裹脚的却稀罕。在脂城,像鞠平这样出身的丫头,有一双大脚的实不多见。一个丫头有一双大脚,又欠爹娘管束,总是闲不住。鞠平天生活泼,整天爬高上低死疯,为此没少挨她哥鞠元的训斥。有一回,鞠元实在气不过,拿着浆过的裹脚布,满院子追着要把她的脚裹起来,恰好被陈依玄撞见,替她打圆场,说天生之身,何必拘束,由她去吧。一晃几年过去了,鞠平自由倒是自由,再想裹脚也裹不成了。十五岁那年三月的一天,鞠平疯劲上身,爬到陈家院外树上折柳枝,一不留神跌下来,把那双大脚崴了。恰好陈依玄路过,便把她扶回家。在陈家天井里一棵桃树下,鞠平靠在石桌旁的竹椅上,一抬眼正看见一树桃花开得正欢,蓬勃的花枝一直摸到厢房的屋檐,几只蜜蜂正在花丛中嗡嗡地飞。那时候,她的两只脚平放在陈依玄的腿上,白得刺眼。陈依玄先在她脚上抹了一层药油,然后轻轻地揉。那药油颜色怪,味道也怪,一时间把满鼻的花香淹没了。陈依玄的手时轻时重,鞠平先是觉得有点疼,后来有点痒,再后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不知不觉,鞠平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鞠平天天来,还是坐在那桃树下的竹椅上,陈依玄给她揉脚,一连揉了六天,眼见着那一树桃花将将落尽,鞠平的脚伤也好了。令鞠平没有想到的是,连她往常的痛经也好了。这一下可不得了,从此,鞠平就有了心事。心事如种子,落在心田,生根发芽,随着年岁一年一年地长,再长怕是心里便装不下了。
因为冯陈两家的世交,也因为哥哥鞠元和陈依玄交好,鞠平的心事从来没敢说过,就放在心底藏着。为此,鞠平恨过自己的脚,要不是她娘死得早,她的脚也会裹着。不早早放脚,就不会爬高上低地死疯,就不会崴了脚,就不会让陈依玄碰自己的脚,就不会相跟着生出这么多烦恼。可是,天底下没有后悔药,陈依玄揉过她的脚,还不是一回,是六回。我的老天爷啊,脚又不是心,怎就把一个人的好处记得那么牢靠呢?!想至此,鞠平竟委屈得眼泪汪汪。
不过,鞠平的心事并不是没人晓得。礼拜堂的罗丝就晓得。罗丝晓得不是鞠平跟她说的,是罗丝自己猜出来的。罗丝问过鞠平,鞠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歪着脑瓜笑。罗丝就笑了,叫一声上帝啊,鞠平就晓得罗丝晓得了。不过,鞠平并不觉得难堪,相反很释然。心事就是秘密,秘密能交换同情。罗丝说得好,若是一份负担,有一个人分担,总比自己独担要轻松;若是一份喜悦,多一个人分享,总比自己独享更美好。洋人说话就是在理,简直说到鞠平心坎上了。从此跟罗丝更加亲近。在西门,单从走路上看,罗丝和鞠平就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她们都是大脚。小脚女人走路含胸撅屁股,两腿夹得死紧,一走就是一串小碎步。罗丝和鞠平的脚大,走起路来挺胸扭胯子,步子大劲头也大,脚下自由,人显得更自由。因此,西门人私下给她们起了绰号,罗丝叫罗大脚,鞠平叫冯大脚。大脚就大脚,多了这一层,洋女人罗丝便成了鞠平的贴心人。女孩子在没嫁人前,最好有个贴心人,或她娘或她姐。鞠平没娘也没姐,便把罗丝又当娘又当姐,有事无事,就往礼拜堂跑。
鞠平来到礼拜堂时,睫毛未干,泪光还在眼波里闪。罗丝一眼就看见,心疼得不得了,一把将鞠平揽在怀里抱着,又拍了拍她的背。这样一来可不得了,鞠平心里的委屈忍不住了,索性伏在罗丝的肩上哭起来。罗丝也不劝她,由着她哭,等她哭够了,帮她擦干眼泪。两个人手拉着手,相视而笑。然后,没等罗丝问,鞠平就把遇见小结巴送信的事说了,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罗丝看着鞠平难受,说了声可怜的孩子,便也跟着难受起来。
鞠平说:“这不死不活的,我该怎么办呢?”罗丝说:“去跟他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鞠平低下头,又摇了摇头,不停地翻手里的书,哗哗哗哗,一遍遍地翻,就是不说话,似乎要从书页里找寻一根丢失的头发。罗丝说:“《圣经》上说,神所配合的,人不可拆分。如果是上帝的人,就要按照上帝的吩咐做。不过,你还不是上帝的人,可以大胆地去追求,上帝会原谅你!”鞠平说:“上帝能原谅,老天爷不能!老天爷在看着!”罗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鞠平又说:“听说朝廷把科举废了,会不会也把男女的规矩也废了,让相好的人能在一起?”罗丝笑了,说:“这事太大,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做主。”鞠平说:“大清的天下,就是朝廷做主。”罗丝犹豫一下,说:“也许会,也许不会。”鞠平说:“要是会多好啊!”
正这时,门外响起脚踏车的响声,抬头见安牧师进了院子。安牧师戴着一顶大草帽,浑身上下汗得精湿,没等安放好车子,便嚷开了,说:“上帝啊,太有意思,秀才们要游行了!”鞠平和罗丝赶紧迎出来,见安牧师手里捉着一张传单。传单上写着,号召全县的秀才一起参加请愿游行,落款处签着几个发起人的名字,冯鞠元的名字在,陈依玄的名字也在。鞠平看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笑了。安牧师和罗丝愣住,望着她的眼神,似乎她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鞠平把传单递还给安牧师,附在罗丝的耳边,悄声说:“晓得了,小结巴送的信,一定是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