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成年之后，去了一个很远的乱糟糟的工业城。开春的时候，红重踏澄的生活轨迹顺道去看珊。只看见鳞次栉比的工厂和踉踉跄跄的人潮。珊是这个工业城里一个工厂的普通工人。珊给红说整个工厂里面有五万多人，有些祖孙三代都为工厂效劳，有些打算接孩子过来，把家安在这边。红在珊的脸上看见了澄的心愿，珊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随时都可以不明就里的快乐，不明就里的大发雷霆，从嬉笑到哭泣，从叫嚷到安静，全都随心所欲，与这个工业城的性格水乳交融。
珊带着红七拐八拐的回到出租房，房内除了简单的必要的家具之外，剩下的就是成堆成堆的衣服，花色的，素色的，麻布的，蕾丝的，堆满了角落。
“下班我就会去买衣服，不开心也会买衣服，和老公吵架或者逢年过节都会买衣服，我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买衣服。”珊一边脱下灰色的工作服，一边毫不顾忌的在红的面前换上花色的裙子，全然没有在意身上耷拉的脂肪被人欣赏。
“这是个好习惯，你应该保持，”沉默几秒钟，红接着问道：“姑姑还好吗？”
“前两年信了耶稣，整天在教会里祈祷。白天去教会，晚上还去教会，后来索性就住在了教会。其实住在教会也挺好的，咱们那个地方不比小时候了，小青年都出去闯荡去了，只剩下些体力不支的老奶奶老爷爷，都无聊。在教会都是一些老人，说说闲话，挺好的···”
珊说起话来天真无邪，她总是说的多，想的少，从来没有说过不知道这三个字，可能是她的人生不存在歧路。如果交谈中遇到真正一丁点儿都不了解的东西，又会把话题扯开谈别的。
“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对你好吗？”红接着问道。
“去年五月结的婚，他也是工厂的工人。本来我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玄乎，一下子看对眼了。结婚之前他对我很好，有求必应；结婚之后才发现他自私，懒惰又好面子，还有点刻薄。总之缺点一大堆。”珊一边小心翼翼地化着眼线，一边大大咧咧地继续说道：“可是他知道很多东西，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聪明，你说奇怪不？有些人知道的不多，可一点都不蠢；有些人知道很多东西，可一点也不聪明。后来我明白了日子总是要过的，在这个城市，除了他，我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每次和他吵架，我也不会记仇，只会出去买衣服。你看那么多衣服，那都是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争吵。买完衣服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两人还和以前一样，照样嘘寒问暖，照样搭伙过日子。”珊的习惯还和以前一样只化眼睛的上部分眼线。右边眼睛的眼线终于画好了，又黑又浓，比眼睛开裂的程度还要宽上一些。如果再继续给眼睛的下半部分图上眼线，那就和国宝大熊猫没什么区别了。
“生活就是这样子，谁的生活会一帆风顺？表面上越是若无其事，内在往往创巨痛深；表面上越是温柔谦让，内在早已百孔千疮了。”红感叹道。
“对我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被老天爷那安排的妥妥贴贴。每天就是起床，吃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从来到这座工业城，我就变成了一个装满稻草的肉体，毫无还击之力的接受老天的安排。事实也的确如此。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接受这种生活，并且觉得以后的生活也会这么过。从前的爱好，理想，愿望以及为自己制定好的处事原则，全都变成了空想，变得毫无意义，不得不默不吭声的承受现在的生活。坦白给你说，从今以后没有什么事会让我感到震惊或是感动了。就算我老公在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不会震惊，我所有细微的感情都被时间滑平了，只剩下歇斯底里，疯吼乱叫了。小时候总想长大，以为长大就可以改变世界，如果小时候知道长大的生活是这么谨小慎微，活的这么不称意，像条狗一样受尽其他狗的白眼，那么小时候还会要快点长大吗？”
“珊，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的生活是真正一个人所拥有的生活，有五味杂陈，有七情六欲，有柴米油盐，有感悟反思。可是你看我，和你一样的年龄，我什么都没有。”
“如果让你和我的生活互换一下，你愿意吗？你一定不愿意，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其实你一点都看不上眼。”珊终于画好了眼线，又拿出几只颜色各不相同的口红在脸上比划着，最终选好了一直大红色“你就是活的太真太清白了，不懂得这糊涂的世道容不下真实的人。想要在现在的世道活得好，就要糊涂，就要厚脸皮，这叫以毒攻毒。我是一个笨人，和别人无二致，在别人该上学的时候跟着上学，别人外出打工我也外出打工，别人结婚生子我也不落后，我和别人都是同一条生活流水线的，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早就安排好了，大家没有一丝差别。但是红你不一样，我看的出来，你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出是具体的哪一点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也许是你的眼神，也许是你神态，或者是和你交谈时的感觉。你和我们不是同一条流水线的，你不想我们这么手无缚鸡之力，老天奈何不了你，你总是会在平静的外表下积攒能量然后给老天狠狠一击。”
“可能是老天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安排。珊，我们年龄相差无几，但是看看你，就像永远不会开花也不会凋零的植物，时光没有在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你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那是老天对我们这种人没兴趣，不会刻意观赏，更不会暗中留意，在老天翻手云覆手雨的过程中，我们就像砧板上的肉一样没有丝毫反击能力，我们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其他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充作人数的，这个世界有我们这拨人或者没有，都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你羡慕我的生活，我又何尝不羡慕你的生活呢？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思想上独立，从不人云亦云的人。现在这个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年代，能够拥有一个独立的人格，真是一种奢侈品。我最近常常回想起小时候，如果我是你，经历了你的种种，在六七岁的时候丧母；在姑姑家又被表姐妹孤立；追求自己的人那么多，又能够理智拒绝；还在上学的时候任意休学，那么我会不会也成为和你一样是被老天看在眼里，并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与一击的人呢？但是越到后来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就越能看清楚我和你的差距，就算我和你经历一模一样，我也成为不了你。我虽然在社会学中被定义为人，但实质和动物没什么两样，狗为了一口吃的遇人就摇尾乞摆，鸡为了一口吃的脖子上的毛被啄秃也愿意，我就和它们一样，用生命的尊严交换活着的权力，还是低到尘埃里的活着。红，还记得小时候大家孤立你吗？那个时候大家年龄多大呀？六七岁或者八九岁？在那么小的年龄大家都学会了社会上的这一套，都喜欢在表面上做文章，暗地里却总是耍些小阴谋算计别人，喜欢装模做样又傻气无知。这和那些单细胞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停留在低级进化阶段，没来不想爱护关心他人，不知道求同存异才是进化的高级阶段。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童年就没有了，我们用小孩的身体行驶成年人的行事风格。而你就不一样了，没有在我们咒骂抱怨的时候人云亦云，也没有因为我们的孤立让你对生活失去信心，糟糕的生活没有改变你。所以老天是公平的，我们双亲俱在，却不配拥有童年，从小就用成人的规则生活。你虽然寄人篱下又总被孤立欺负，但你开阔的心胸让你完整的渡过了童年，又毫无缝隙的衔接进入青年，最后才在成人的规则里生活，你属于高级进化的人类，你所拥有的超凡脱俗的秉性是很多人没有的，是让我们这种低级进化的人类羡慕嫉妒的。”
“超凡脱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的人生也因此被悬在中空，稍离地面又远不及高空。”
“不要畏惧世俗的看法，也不要害怕目前的困境。困境只会放慢你追求人生的脚步，决不会成为束缚你步伐的阻碍。你可以飞上高空，因为你不属于地面。按照自己的想法，紧随自己的内心，何必在乎陌生人的眼光。既然有不同于常人的秉性，就应该走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看不到头又没人同你分担，独孤又密布荆棘，又有何惧？如果你想要按照千千万万平凡人一样的生活，同样会遇到各种麻烦和挫折。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制造麻烦解决麻烦中穿插各种情绪感悟的循坏过程。”
走自己的路，何惧困难。红在回程的车上慢慢咀嚼这句话，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单的，也一直是孤单的。丧母之后全身战栗，寄养姑姑家被姐妹孤立，上学遇到挚友又惨遭挚友离去，这是一条多么孤独的路。曾经深爱以为是坚强后盾的亲朋好友一个个都留在时光里，以为不会失去所以没有好好珍惜的人连梦里也不光顾了，是自己太自作聪明了吗？还是人生本来就是一条越走越孤单的独行。母亲是孤独的，父亲是孤独的，姑姑是孤独的，珊是独孤的，珊的老公也是孤独的，澄是孤独的，萨单也是孤独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多维空间，每个人都是一条直线，在多维空间里面不存在相交。从外面看这个多维空间，乱糟糟密麻麻的揉成一个团。但在多维空间内部，大家无论怎样的延申都达不到别人所处的空间，就算相离很近也会被一个类似空间节点的东西挡开。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自己的独行之旅。自己的孤独尚且在这个物质世界可以寻求买醉，那逝去人的独孤呢？她们会不会更辛苦？想到这些，红才醍醐灌顶，这个世界的独行正是这个世界的力量所在，如果这个世界顾及每个人细枝末节的小事，又怎么被成为世界呢？自己的孤独也是自己的力量，自己愿意孤独的和这个独行的世界在一起。只要这个世界不会灭亡，这个世界所拥有的不确定的变化，还有它广博的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有了它的力量，自己会在生活这条长河里无所畏惧，奋力直前直到生命老去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