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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12——1916年

血红和苍白已被揉皱而抛弃,

墨绿里洒上了一把把灿烂的金币,

黄亮的燃烧的牌一张张分发出去,

发到争先跑来的窗户的黑手掌里。

眼看楼房被暗蓝的长袍紧裹,

街道和广场处之泰然,并不惊愕。

灯光宛如一道道金黄的创伤,

给前面跑的脚戴上订婚的金镯。

人群——这条动作灵敏的大花猫,

受一扇扇门引诱,浪游着,弓着腰;

从欢笑铸成的庞然巨块之中,

谁不想抽点儿?哪怕一丝儿也好。

感到裙子的利爪在招呼在勾引,

我对她们的眼睛强挤出一个笑容;

而额上染着鹦鹉翅膀的赌棍们

像敲铁皮般吓人地狂笑起哄。

(1912)

阴郁

的雨

飞着斜的目光。

电线流着铁的思想,——

像铁窗一样

清清楚楚。

而铁窗后

是鸭绒褥。

轻轻巧巧

踩在褥子上,——

星星们正在起床。

可是路灯——

这批头戴煤气王冠的

帝王

一齐灭

亡,

于是马路花园中的一束花——

一群互相敌视的卖淫女郎

刺得人眼睛

更疼。

戏谑的

钻心的笑

黄色的毒玫瑰丛

弯弯曲曲

长出,

令人汗毛直竖。

越过喧声

越过恐怖

远景

安慰眼睛:

那受难而心安、麻木不仁的

十字架的

奴仆

同花街柳巷中

淫窟的

棺木

都被东方投入同一个火光熊熊的花瓶。

(1912)

你能吗?

我把一杯颜料泼出,

立即涂掉了日常生活的地图。

我只用小小一碟鱼冻,

能塑造大海突出的颧骨。

我细读调色板——这洋铁鱼,

明白了新诞生的嘴唇的呼吁。

你能吗?

难道你能用排水管作长笛,

吹一支

小夜曲?

(1913)

给你们尝尝!

一小时后,你们这批松弛下垂的油脂

将挨个儿离去,向空寂的街巷里流。

我把价值连城的词句尽情挥霍,

向你们敞开诗的百宝箱,毫无保留。

你,这位男人,白菜粘在胡子上,

不知是什么地方吃剩喝剩的菜汤;

你,这位女人,脸皮涂成了白墙,

恰像只牡蛎,在物品的贝壳里躲藏。

你们大伙儿围扑诗人心灵的蝴蝶,

真脏,有的穿套鞋,有的不穿套鞋,

这群兽性大发的人挤呀挤成了堆,

像一只一百个头的虱子翘着千条腿。

可是我这个粗鲁的匈奴,如果我

今天不愿矫揉造作,对你们迎合,

我就仰天大笑,欢乐地啐口唾沫,

直啐你们这一伙,——

我把价值连城的词句尽情挥霍。

(1913)

听我说!

听我说!

既然星星们被点燃了,

这说明——有人要这些废物?

这说明——有人需要她们?

这说明——有人称她们为珍珠?

他,拼命地跑,

冒着正午的滚滚风尘,

生怕迟到,

闯进上帝的家门,

哭着,

吻上帝暴起青筋的手,

祈求:

“一颗星星,一定要有!”

赌咒:

“没有星星,绝不能忍受!”

然后,徘徊不停,

心中七上八下,

表面却很冷静。

还问别人:

“这下好了吧?

不害怕?

当真?!”

听我说!

既然星星们

被点燃了,

这说明——有人需要她们?

这说明——有必要

让每个黄昏

哪怕有一颗星

在屋顶上照耀?!

(1914)

尽管

像梅毒病人的鼻梁,街塌成了沟。

淫欲之河馋涎四溢,色情横流。

花园脱光了内衣,一叶不挂,

懒懒地躺在六月里,毫不知羞。

我走上广场,

把烧焦的市区

戴在头上,好像赤红的假发。

人们很害怕——从我嘴里冒出

一个没咀嚼好的呐喊,蹬着腿儿挣扎。

但人们不会骂我,不把我当罪人,

却把我当先知,用鲜花铺我的脚印。

这些塌鼻子的人全都承认:

我是他们的诗人。

我怕他们严厉的评判,像怕下等酒馆!

妓女们把我当作神圣,用手来抬,

抬过燃烧的房子——一片火海,

呈献给上帝,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被我的小书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哪儿是语言,这是一团痉挛!

上帝夹着我的诗在天上东跑西颠,

气喘吁吁地找他的熟人去念。

(1914)

小提琴有点神经质地

小提琴神经质地求告,求告,

突然间又像孩子似的

迸发成为号啕。

鼓可受不了了:

“得了吧!得了吧!得了吧!”

他疲劳了,

懒得听小提琴诉说,

溜上灯火辉煌的铁匠大街

就跑掉了。

而乐队冷眼旁观,看

小提琴哭她的一腔幽怨,

没节,没拍,

无词,无言。

只有角落里

傻乎乎的铜镲

敲出嘈杂:

“啥,啥,啥?”

“咋,咋,咋?”

直到黑里空大号

板着一副

汗滋滋的大铜脸

呵斥起来:

“傻蛋,

哭什么哭!

给我擦干!”——

这时刻我站起身,

摇摇晃晃地穿越

吓得佝偻的乐谱架群,

不知为何喊了一声

“天哪!”就扑上去

一把搂住了木头脖子:

“知道吗,小提琴?

咱俩实在太相像了:

我也是

喊哑了嗓子

也没人听!”

乐师们闻言大笑:

“瞧他倒粘上了!

找了个木头新娘子!

傻——冒!”

我哩,不管你那一套!

我自我感觉挺好。

“知道吗,小提琴?

干脆——

咱俩就一起过!

可好?”

(1914)

穿裤子的云【2】

(四部曲)

你们的思想

正躺在软化的大脑上做着好梦,

好比油污的沙发上躺着个吃胖的奴仆。

我却偏用血淋淋的心的红布挑逗它,

辛辣地嘲讽,刻薄地挖苦。

我的灵魂没有一丝白发,

也没有老头儿的温情和想入非非。

我声如炸雷,震撼世界,

我来了——挺拔而俊美,

二十二岁。

粗鲁的人用铜鼓演奏爱情,

温柔的人用的是小提琴。

可是你们都不能像我这样

把自己从里到外翻个过——

把全身都变成嘴唇!

来学习学习吧——

穿着纱裙走出客厅来,

天使同盟中雍容尔雅的官太太!

她冷静地翻阅这么多嘴唇,

宛如厨娘翻阅烹饪教材。

随你的便吧——

我可以变成嗜肉的狂人,

像天空一样变幻,忽晴忽阴,

随你的便吧——

我可以温柔得让你挑不出毛病,

不是男人,而是一朵穿裤子的云!

我不相信尼斯【3】海滨繁花如雨。

我再次赞美这样的男男女女:

男的——睡坏了的,如同病床,

女的——用滥了的,如同谚语。

1

你们认为,这是发寒热说胡话?

这是真事,

在敖德萨。

玛丽亚

说过:“我四点钟来。”

时钟敲了八下,

九下,

十下。

十二月的黄昏

离开了窗户,

走进黑夜的恐怖,

紧锁双眉。

大烛台向着它的驼背

笑出了眼泪。

此刻的我,谁也认不出:

暴着青筋的一大堆,

在呻吟,

在抽搐。

这“一大堆”还有什么需求?

唉,它的需求没法数!

不管如何——

即便我是一尊铜像,

即便我的心——生铁铸就,

夜间也想把自己的铿锵

藏进女性的

温柔。

瞧,

这一大堆

在窗口弯着腰。

额角贴着窗玻璃,烧。

有爱?没有爱?

若有的话,

是大?还是小?

小小的身体哪能容纳大的爱?

有爱,想必也是个小崽——

爱情小乖乖。

她爱的是古老的有轨马车叮当,

一听汽车喇叭就慌忙躲开。

我的脸

面对面

紧盯着雨滴的麻脸。

等了又等。

城市的喧嚣向我脸上飞溅。

“午夜”持刀猛跑,

追上了,

挥刀杀,——

去他妈!

“最后一点钟”倒下了,

仿佛断头台上滚下个脑袋瓜。

玻璃窗上灰色的雨点

又叫又吼,

扮个大鬼脸,

好像号叫的怪兽

钻出巴黎圣母院。

该死的女人!

难道这还不够吗?

一声喊叫快要撕裂嘴巴。

我听得

一根神经——

轻而又轻,

像病人跳下了床。

你瞧它——

起先徘徊着,

勉勉强强;

然后奔跑起来,

鲜明,激昂。

此刻它,外加两根新来的神经,

正像雀儿般乱扑乱撞。

楼下,天花板的灰泥哗啦啦崩塌。

数不清的神经——

有的细小,

有的粗大,

狂奔乱跑,

哎呀!

神经的腿儿又酸又麻!

房间里的夜,涨成深深的泥潭,

沉重的眼睛从泥潭里无法自拔。

房门突然格格地响,

仿佛是旅馆的门牙

捉对儿磕打。

你走进来,

生硬得好像摊牌。

手套的麂皮在摩擦。

你说:

“你知道吗?

我要出嫁。”

嫁你的吧,

算不了什么。

我不是窝囊废。

瞧——我冷静得像

死人的

脉搏。

记得吗?

你说过:

“你是杰克·伦敦——

爱情多,

钞票少。”

可是我

只看到:

你是蒙娜·丽莎——

该偷掉的,

真偷掉了。【4】

我重新堕入恋爱的游戏,

火光照亮了眉弯。

何必心烦!

在烧光了的房子里,

有时也住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还嘲弄我?

“你所有的狂热的宝贝

比不上乞丐所有的铜币。”

不要忘记:

当年惹火了维苏威,

结果毁了庞贝!【5】

喂!

诸位先生!

你们爱看

杀人、

犯罪、

亵神圣——

你们可曾

见过最可怕的场面——我的脸,

如今

当我

绝对地冷静?

我觉得

“我”

已经容纳不下我。

有个人极力要从我中挣脱。

哈罗!

你是谁?

妈妈?

妈妈!

你的儿子得了绝症!

妈妈!

他的心失了火。

告诉姐姐——柳达和奥丽雅;

他已无处可躲。

每个字,

甚至每句笑语,

喷出他燃烧的口,

都像从失火的烟花巷里

蹦出个赤条条的妓女。

闻一闻——

一股烤肉味!

叫来一批人。

亮晶晶!

头戴钢盔!

大皮靴——可不行!

快通知消防队:

攀登失火的心——脚下留情。

我自己来!

瞪圆了充满泪水的眼睛——一担水桶。

让我手撑肋骨,

跳出去!跳出去!跳出去!跳出去!

崩塌!焦土。

谁能从心中跳出!

在余烬未灭的脸上,

从裂了缝的嘴唇,

长出了一个烧焦的吻。

妈妈!

我不能唱歌。

在心的教堂里,唱诗班的席位着了火。

烧焦的词儿和数字一个一个

爬出颅骨,

像小孩儿从燃烧的大楼逃出。

我仿佛看见邮船“露西当尼亚”,

当你呀——“恐怖”

高举燃烧的双手

想把天空抓住。【6】

圆睁一百只眼的巨火

从码头冲进住宅的静寂。

人群战栗。

最后的呼声啊,——

你起码

该把我在燃烧的痛苦呻吟

传到未来的世纪!

2

赞美我吧!

我和伟人格格不入。

对过去造成的一切

我都批上:“不算数。”

任何时候

我什么也不想读。

书?

什么书!

我先前以为——

做书,大概是这样:

诗人走过来,

嘴巴一张,

这个灵感附体的笨伯

马上就出口成章!

实际如何呢?——

在张口歌唱之前,

踱来踱去,磨起了老茧;

那愚蠢的想象之鱼

在心的泥潭中扭动得多么可怜!

直到用吱喳乱叫的韵脚烧开了锅,

把爱情和夜莺煮成了一锅粥;

没有舌头的大街却在痛苦地痉挛,

想喊不能喊,想说没法说。

看来是我们骄傲自大,

把城市的巴比伦之塔【7】

重新修建;

于是上帝

把城市

夷为平地,

变乱了人们的语言。

大街默默无言,肩扛着苦痛。

一声呐喊,梗塞在喉咙。

肥胖的卧车、枯瘦的马车

卡住了嗓门,水泄不通。

无数徒步者的脚步踏扁了胸部,

比痨病还凶。

城市用黑暗把道路密封。

有一天

终于来到!——

冲开踩住喉咙的教堂,

把拥挤的一群咳到了广场上,

令人感到:

在天使长官们的合唱声中,

遭了抢劫的上帝赶来征讨!

而大街蹲在地上喊叫:

“让我们肚子填饱!”

大大小小的克虏伯公司【8】

把城市装扮成皱眉的鬼脸,

而城市嘴里

词儿的尸体正在腐烂,

只有两个词儿活着,越长越胖,

一个是“混账”,

还有一个啥玩意儿,

好像是——“杂烩汤”。

诗人们

在眼泪鼻涕里泡得发胀,

抓乱头发,没命地逃离大街:

“这么两个词儿,怎能歌唱

小姐、

爱情、

风花雪月?”

大街上的一群小子——

大学生、

婊子、

包工头,

跟着诗人跑。

先生们!

站住,别跑!

你们不是叫花子,

你们不准去乞讨!

而我们,身强力壮,

一步七尺,

我们不听他们的诗,

却要把他们撕,

撕——

这批死死吸在双人床上

随床奉送的水蛭!

难道还要低声下气央告他们:

“帮帮忙!”

去求他们写颂歌、

大合唱?

我们自己是火热的颂歌的创作者,

且听工厂和实验室的交响!

我不理会浮士德,

让他和靡非斯特【9】

同乘梦幻的焰火

在天国的舞厅里滑行;

我可知道——

我皮靴里的一根钉,

其可怕也超过歌德的幻景!

金口玉言,

吐出每个字

能给灵魂新生,

能给肉体欢庆;

可是我告诉你们:

最微小的一粒活的微尘

也比我已做的和将做的一切更贵重!

听吧!

现代拜火教的先知

奔走呼号,

正在布道!

我们

嘴唇像耷拉着的灯台,

面孔像睡皱了的床单,

我们是

麻风城里的苦役犯,

这儿,黄金和污泥到处传染麻风,

可是我们比大海和太阳洗净的

威尼斯的蓝天还洁净!

翻遍荷马和奥维德的诗章,

找不出我们这号

满脸煤烟的人物形象。

那也无妨。

我知道:

一见到我们的灵魂的金矿,

太阳也会黯然无光。

我们决不祈求时间开恩!

肌肉和筋——比祷告有用。

我们——

每个人

把世界的传动皮带

紧握在自己掌中!

不论在彼得堡、莫斯科、基辅、敖得萨,

这番话

把我带到了讲堂里的“各各他”【10】,

没有一个人

不高声喊叫:

“钉死他!

把他钉上十字架!”

可是对于我,

人们——

包括那些嘲弄过我的人,

你们对我比一切都亲近。

君不见:

正舔着那只打它的手?!

尽管被今天的一代嘲弄取乐,

被编成长长的笑话,

还带着黄色,

我却能看见无人看见的

踏过时间的山岭的来者。

在人们的近视眼光截断之处——

率领着饥饿的人群,

头戴着革命的荆冠,

一九一六年已经迫近。

而我,是它的前驱;

哪里有痛苦,我就在哪里;

我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就在落下的每滴泪里。

绝不能再饶恕!

我烧炼灵魂,把温情付之一炬。

这可要困难得多,超过

千万次攻打巴士底狱!

当你们上街迎接救星,

用暴动的声浪

把一九一六年震响,

我将

为你们掏出灵魂,

踏扁它,

把它踩大!——

当一面血淋淋的旗,交到你们手上。

3

唉,这是为什么,

这是干什么——

向着明朗的欢乐

把肮脏的拳头挥舞!

令人想起了疯人院,——

这思想用绝望的帷幕

把脑袋遮住。

正像主力舰沉没时,

人群窒息而痉挛,

拼命向舱口外钻,——

发狂的布尔柳克【11】

也钻呀钻的

钻出了自己的独眼,

把眼皮撕裂,

流着泪,几乎流血。

总算爬出来了,

站起来了,

走掉了,

想不到,还以胖子稀有的温柔

突然说了声:“很好!”

很好,用未来派的黄褂子

裹住灵魂,让人看不透!

很好,

当你把脑袋伸进断头机的虎口,

还吆喝:

“请喝万古吞牌可可!”【12】

这一瞬间——

烟花四射,

雷鸣电闪,

不论拿什么我也不换,

也不换……

透过雪茄的青烟,

拉得长长的,活像只酒杯——

现出了谢维里雅宁【13】的醉脸。

灰溜溜的,唧唧叫的鹌鹑,

你怎么敢自称诗人!

今天应该

用铁拳

砸开

世界的脑袋!

你们

为一件事把心操碎——

“自己的舞姿是否优美?”

试看我是怎么舞蹈的吧,

我——

下流的,靠婊子为生的

乌龟兼赌鬼!

你们

在绵绵痴情里泡得发胀,

你们

双泪长流,流得千年长;

我背离你们,

把太阳当眼镜

戴在圆睁的眼睛上。

我的打扮怪得可怕,

在大地上大步跨,

叫人喜欢,叫人讨厌。

我手执细链,

牵着个拿破仑——小哈叭。

大地将要像女性般躺下来,

肉在颤抖,在求人爱;

万物将要苏醒,

万物的嘴唇

都叫起来:

“乖乖!乖乖!乖乖!”

突然间,

黑云

和其他的云

在天上引起了惊人的骚动,

仿佛是白色的工人四处奔跑,

向上天宣告了怒气冲冲的罢工。

雷,挑衅地擤了擤巨大的鼻孔,

像恶兽般从黑云背后爬将出来。

天空的面孔凶神恶煞,突然扭歪,

好一个铁血宰相俾斯麦【14】!

有人

被云层绊住了双脚,

向咖啡馆伸出了双手,

学着女人的声调,

嗓门儿倒很温柔,

可又像架起了大炮。

你以为

这是在阳光抚爱下

喝咖啡?

不!这是为了枪决暴动群众,

重新派来了屠夫将军——加利费【15】!

闲人们,把手从裤袋抽出来,

拿起炸弹、石头、一切武器,

谁要是连手也没有——

就用你的额头冲击!

上前去,挨饿的人,

满身跳蚤和污泥的

汗臭的奴隶!

上前去!

把星期一和星期二

都用血染成红色的节日!

虚胖的大地——

这个被金融寡头洛特希尔

抛弃的情妇,

叫她在刀尖下好生记住:

她把什么人贬为奴仆!

叫旗帜在枪林弹雨中飘起,

就像盛大的节日似的,

叫电灯杆高高地挂起

粮食商血污的尸体。

咒骂,

祷告,

宰一刀,

跟着爬,

咬他的腰。

天空红得像《马赛曲》,

晚霞在垂死中飘摇。

已经发了狂。

什么都不留。

黑夜自天而降,

它先咬一口,

然后全吃光。

君不见

上苍又在出卖

一小撮溅上了变节污水的星斗?

黑夜降临,

像鞑靼可汗马马依大摆酒筵,

一屁股把城市压住。【16】

这夜色,眼光都凿不穿,

黑得像告密老手阿捷夫【17】!

我被扔进小酒店的角落,

蜷缩着,用酒浇灵魂和桌布。

我发觉

一双眼睛刺进我心窝——

哦,是堂屋里圆睁双眼的圣母。

何苦给吵吵嚷嚷的酒徒

分送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圣母画?

岂不见,在各各他

他们又一次唾弃耶稣,

而情愿选择巴拉巴?【18】

说不定

在杂七杂八的人群里,

是我故意

使自己的面貌平淡无奇。

其实,在你所有的儿子里,

说不定要数我

最美丽。

祝那些

在安逸中发霉的人们

赶快遇到最后的时辰,

祝那些

应当成长的孩子们——

男孩子——变成父亲,

女孩子——怀上身孕。

让新生的人长出白胡子,

像星相家那样博学多智,

他们必将来到,

为孩子施洗

并命名——用我的诗。

我赞美机器和英吉利。

要问我是何等人物,

请看最普通的福音书里,

我就是第十三名使徒。【19】

当我下贱的声音

一小时又一小时

一昼夜又一昼夜

把你们折磨,——

说不定耶稣基督

正在嗅我的灵魂小花一朵,

它名叫“毋忘我”。

4

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放我进来,玛丽亚!

我不能待在街头!

你不愿意吗?

看来你要等到我

双颊深陷,

被众人尝过,

淡而无味的时刻,

我再度来临,

嘴里没牙,吐字不清,

声明我今天是

“无比忠贞”。

玛丽亚,

你瞧——

我的背已经驼了。

大街上的人们

穿透四层楼式的下巴脂肪层,

伸出四十年磨炼出的小眼睛,

相视

而冷笑,

笑我

又在嚼

昨天的温存的干面包。

大雨哀哭着人行道,

而水洼组成的湿淋淋的地痞

正舔着大街的尸体

(是被卵石击毙的)。

在灰色的睫毛上——

对!

(睫毛是冰凌组成的),

挂着泪水——

对!

从排水管低垂的眼睛向下滴。

雨的嘴,吮吸着每一个步行者;

而马车上坐的是油光光的大力士,

他们吃得饱胀,

胖得爆裂,

浑身的裂缝都冒着油脂,

于是从马车上,像浑浊的河水

流下了嚼过的肉丸子

和啜过的面食。

玛丽亚!

柔声细语怎能钻进他们的肥头大耳?

鸟儿

是卖唱的乞儿,

空着肚子

能唱出嘹亮的歌声。

可我是一个人,玛丽亚,

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被痨病之夜咳出来,

吐在勃列斯尼亚【20】肮脏的手心。

玛丽亚,这样的人,你要吗?

放我进来,玛丽亚!

用指头的痉挛,我按紧电铃铁的喉咙!

玛丽亚!

兽性充满了大街的牧场。

脖子被拥挤的手指掐伤。

快开门!

疼得很!

你瞧,我眼睛里

扎满了女帽上的大头针!

她开了门。

小乖乖!

可别把你吓坏:

在我的牛脖子上

像座山似的,坐满了无数汗淋淋的女人,——

这是我从生活中过来,

拖出来的几百万大而洁净的爱,

外加亿万小而肮脏的爱崽。

别害怕:

冒着变心的连绵阴雨,

我又一次

紧贴着成千张美好的脸庞,——

全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爱慕者!”

说实话,这是在疯人心上

整整一个朝代先后登极的女皇。

玛丽亚,挨近些!

不管你在赤裸裸的放浪中,

还是在怯生生的战栗里,

请给我你的芳唇永不凋谢的欢悦。

要知道我和心

一次也没有活到过开花的五月,

在活过的生活里

只有第一百个四月。

玛丽亚!

诗人用十四行诗赞美姬雅娜【21】;

而我

全身是肉做的,

纯粹是一个人,——

我直截了当地要求你的肉体,

宛如基督徒祷告上帝:

“求你赐给我们

每天不可少的饮食。”

玛丽亚——给了吧!

玛丽亚!

我生怕忘记你的名字,

好像诗人生怕忘记

某一个词——

它在连夜的阵痛中诞生,

其伟大正与上帝相等。

你的肉体

我将爱护备至,

正如一个兵士

被战争砍成了残废,

孤苦伶仃,

无家可归,

爱护着他自己唯一的腿。

玛丽亚——

不干吗?

不干!

哈!

这么说,我又要

黑沉沉,灰溜溜,

捡回我的心,

洒点泪水在心头,

把它

带走;

像一条狗

一瘸一跛,

把火车压伤的爪子

拖回

狗窝。

我以心的血,使道路欢喜,

灰土中,朵朵红花,沾满了上衣。

太阳欢舞千转,环绕着大地,

就像绕着施洗者约翰的头颅

欢舞的希罗底。【22】

待到他的圆舞

把我的年龄跳够了数,

通向我最后归宿的足迹

将铺满千万滴血珠。

我将爬出来——

满身污泥(由于夜宿在沟里),

和他并肩而立,

凑过去

向他悄悄耳语:

“上帝先生,请听我的话!

你天天泡在云彩的糨糊中,

把眼睛泡得又胖又肿,

搞那种无聊事儿干吗?

倒不如让咱们俩

把分别善恶之树

改装成旋转木马!

“无所不在的主,每个柜子你都能入,

让咱们把美酒摆满桌,

使得愁眉苦脸的使徒——圣彼得

也想跳一场‘克卡扑’舞。

你下命令吧,

我今晚就从所有的林荫路

把最漂亮的小姑娘全给你拉来,——

把夏娃们重新放在乐园里住。

“你乐意吗?

“不乐意吗?

“你摇着毛发蓬松的头?

你皱起灰白的眉峰?

你以为——

你背后

那个长翅膀的老兄

能懂得什么叫作爱情?

“我也是天使,我当过的,

我也有过羔羊的甜蜜蜜的眼睛。

可现在,我已不愿再给母马们

赠送用痛苦塑造的法国花瓶。

“无所不能的主,你发明了双手,

你又安排了

每人都有一个头,

你为什么想不到:

应该让人们毫无痛苦地

吻呀,吻呀,吻个够?!

“我还以为你是个万能的大上帝,

原来却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神道。

你瞧,我弯下腰

从靴筒里

拔出一把刀——

带翅膀的混蛋们!

躲进天国、挤成一团吧!

羽毛蓬乱、吓得发颤吧!

我要把你——浑身冒着香火味的东西

彻底揭发,

从此地揭到阿拉斯加!”

放我进来吧!

挡住我,绝不可能。

不管我是否

说大话,

我现在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请看——

天空又变成了血腥的屠场,

群星又在被斩首示众!

喂,注意!

老天爷,

请脱帽!

我来了!

一片静默。

宇宙沉睡着,

它在爪子上搁着

爬满星星狗虱的大耳朵。

(1914—1915)

法官颂

红海之上有一群囚徒,

服着苦役,划船摇橹,

镣铐郞当,被吼声盖住,

他们呼唤着祖国秘鲁。

祖国秘鲁啊,比乐园更好,

那儿有小鸟、姑娘和舞蹈,

橙子树花冠上,高入云霄——

有一种巨树,名叫“猴面包”。

香蕉、菠萝!多惹人喜欢!

葡萄美酒,密封的酒坛……

但不知为何,从何而来,

蜂拥着闯进来一批法官。

像一对罐头在臭水坑里——

法官的双眼闪闪发绿。

小鸟、舞蹈、秘鲁少女

统统被法官划入了禁区。

他像斋戒戒律般严格的眼光

射向那孔雀,金碧辉煌,

孔雀开屏的华丽尾巴

刹那间就脱了个精光!

秘鲁周围,花草繁茂,

飞翔着一种小小的蜂鸟,

法官捉住这可怜的小鸟,

下令剃掉它全身羽毛。

如今你再去访遍山川,

找不见喷火冒烟的火山。

法官在每个山谷跟前

写上了:“此处禁止吸烟。”

在可怜的秘鲁,我的诗抄

也被严禁,遭到刑讯收缴。

法官说道:“凡出售者,

视同私售酒精饮料。”

赤道颤抖在镣铐声中。

秘鲁荒无人烟,不见鸟影……

只有阴沉沉的法官活着,

在六法大全下隐藏着狰狞。

我还是要为秘鲁人诉苦。

叫他们划大船所为何故?

法官们干扰了小鸟和跳舞,

干扰我、干扰你、干扰秘鲁。

(1915)

吃喝颂

万岁,去吃饭的几百万!

加上已经酒足饭饱的那几千!

你们发明了稀饭、鸡汤、牛排,

外加成千样花式的菜单。

哪怕炮弹横飞,

能把千万个兰斯【23】摧毁——

鸡腿呀,还像以前那么肥,

里脊肉还照旧冒着香味!

好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肚子!

为新时代牺牲的伟大和庄严

岂能把你感染?!肚子永不害病,

除非是虎列拉和阑尾炎!

让瞳孔在脂肪里完全沉没——

反正你生父造它们白费工夫;

即便给盲肠戴上眼镜一副,

盲肠归根结底还是盲目。

其实这样你也不坏,也许更好,

只有嘴,没有眼睛和后脑勺——

给你整个儿的带馅南瓜,

你也能塞进嘴一口吞掉。

没眼没耳,躺得更安逸,

一块大馅饼拿在手里,

你的孩子们爬上你肚皮,

就在肚子上玩槌球游戏。

安睡吧,不要管涂地的鲜血,

也不必管火灾席卷世界——

母牛还有力量生产牛奶,

公牛的肉也取之不竭。

尽管割断了最后一头牛的咽喉,

最后一株谷物从灰石板上收走,

你仍将是老习惯的忠实奴才,

你将会用星星制造罐头。

如果你被肉丸子和鸡汤撑死,

我们会给你刻一个碑记:

“在几亿几万几千个肉丸子里,

四十万个属于你。”

(1915)

我是怎么变做狗的

咳,简直忍无可忍的懊恼!

窝囊憋屈把我周身螫咬。

我一股恶气,你们都无法想象:

真想像狗那样

对着月亮光溜溜的脸盘儿

放声长嗥。

肯定是,神经……

上街溜达溜达,

散散步。

可是碰到谁我也难以平静。

有位女士老远就打招呼。

必须回答的,

跟她挺熟。

却似乎发不出人类语音,

我很想,

偏发不出。

这有多么丢人现眼!

梦游吗,莫非?

摸摸我的脸:

是我的脸呀,毫不带假。

摸到嘴唇可有点不对:

我嘴唇之下

竟龇出——

獠獠犬牙。

赶紧捂住脸,装作擤鼻子。

小心地绕过警察岗亭,

急忙奔逃回家。

猛不防凭空一声惊雷:

“快来警察呀!

尾巴!”

我这一摸呀——非同小可!

什么犬牙已无所谓,

招摇过市,以此为最!

我在狂奔中竟未察觉:

我的西装背后

拖出了一条

蓬松摇曳

大狗尾。

这回还能咋办?

一人呼就有众人应。

一人追就来众人随。

冲倒一个老太婆。

她一边画十字一边惊叫“魔鬼”。

但见群众不断增长,

翘起如林的笤帚胡子,

黑压压一如巨浪,

恶狠狠势不可当。

于是我,四脚踞地

开始狂吠:

汪!汪!汪!

(1915)

贪污颂

这里的全体——从扫地小工

到镶金穿银的阔人,

都来恭恭敬敬地歌颂您,

亲爱的贪污先生。

谁敢无视我们的保护,

而把责备的眼光流露,

我们要给以梦想不到的惩处,

看这帮混蛋还敢不敢忌妒。

为了使诽谤再不敢兴风作浪,

我们穿上制服,戴上勋章,

伸出有说服力的拳头,

问一声:“想不想尝尝?”

从上面往下望——张嘴吃惊。

全身肌肉——兴奋激动。

鸟瞰俄国——简直是个菜园,

肥美,茂盛,一片青葱。

何曾见过山羊靠边站,

而懒得往菜园里钻?……

谁是山羊、谁是青菜,

只要有空我就证明给你看。

何必多费口舌呢,伸手就是。

报社的讨厌鬼不会再挑刺。

像剃羊毛般把他刮个精光吧,

在自己国家里有何不好意思?

(1915)

我对他的态度

(尤其似颂)

五月把城市装扮得花团锦簇,

十二月像挨了揍似的哀哀啼哭——

一年四季,透过工厂冒的烟雾

总看见他这副尊容,像头肥猪。

他的肚皮松垮、丑陋而庞大,

就在那天空的斜坡上趴。

他嘴唇肥厚,还翘起来

重叠成一个88。

天底下,工人们忙碌不停,

叫花子在栅栏边哼哼,

但这家伙的肚子和全身

却饱得像著名的报业大亨。

馋涎汇成洪水,滚滚横流,

回旋于港口似的血盆大口。

他有多胖啊,上帝!和他一比,

连胖诗人阿菩赫丁也显得瘦。

不论是大马路上马蹄清脆,

或者是步行者脚步细碎,

在他听来全是颂词:“宝贝!宝贝!”

这混账东西觉得一切都很美。

他的微笑在扩张,无耻而油腻,

一张大嘴把两只耳朵连成一气,

仿佛是乌克兰人戏班子

在他脸上演出盛大游艺。

太阳一出,马上投来光线,

按摩他又白又嫩的脚板;

月亮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干。

我现在当众宣布:我极为不满。

我为人彬彬有礼,沉着谨慎,

简直是象牙雕刻一般的性情;

但我要给这家伙一个巴掌,——

他使我无法容忍。

(1915)

河畔点滴

河畔芦花如絮,

漫步芦苇深处。

我对她柔声倾诉:

“你听,芦苇沙沙絮语,

仿佛奥卡河盛满了老鼠。

瞧天上,星星戴着光芒的耳环,

像你一样美,不是星星,是少女……

往远去,星星点点望尽处,

一钩颠倒的新月笑眼相视,

恰似天边挂着一句

阿威尔琴柯的诗……

你的卷舌音真悦耳,

羞煞意大利歌手……”

她说:“嗐!你干吗老挤,

挤我的腰,又挤胳膊肘。

把我挤到芦苇边,

叫我怎么走……”

(1915)

小莉莉!

(代邮)

烟雾熏得够呛。

这房间就像

克鲁乔内赫写的地狱诗章。【24】

曾记否——

在这窗口

狂热的我

第一次抚摸你的双手。

今天你坐着,

铁了心。

到明天,

说不定会骂一顿,

把我赶出门。

在昏暗的门廊里,好久好久,

哆哆嗦嗦的手,穿不进衣袖。

我将跑出门去,

把身体掷向街头。

变成野人,

丧失理性,

绝望的鞭子将把我抽。

不行,不能够!

好人儿,

亲爱的,

不如让咱们此刻就分手。

不论你跑到何方,

我的爱

成了一副重担

压在你身上;

让我用最后的呼喊

喊出我受冤抱屈的创伤。

如果你叫牛劳累不停,

它终将走开,

躺在凉水里再也不动。

对于我

除了你的爱

没有别的大海,

可是在你的爱情中

哪怕用眼泪也求不到安宁。

疲倦的大象也会需要安息,

威严地卧倒在火热的沙地。

对于我

除了你的爱

没有别的太阳,

可是我不知你在何地,和谁依傍。

如果诗人受到这样的折磨,

他准会抛弃所爱,去换取名利。

可是对于我

除了你的银铃般的芳名,

任何叮当响声都没有吸引力。

我不会跳下桥底去,

我不会喝下毒剂,

也不会对太阳穴压下扳机。

在我身上

除了你的目光

任何刀口的锋芒都缺乏威力。

明天,你将忘却——

我曾把王冠给你戴上,

我的爱曾烧焦花苞初放的心房;

明天,尘世的无聊日月

将转成一个狂欢节,

把我的小书一页页踩入尘土……

我的话

像黄叶般干枯,

焦急地气喘吁吁,

岂能使你停住?

我唯有

用最后一片温柔

铺垫

你渐渐远去的脚步。

(1916)

我展开五色缤纷的幻想有如孔雀开屏,

把心灵全献给出奇制胜的险韵之蜂群。

我倒想再听听报纸上的呵斥之声——

这种人

吃的是橡树之实,

却用猪鼻子拼命拱橡树之根。

(1916)

月夜即景

明月将上。

微露银光。

看哪,一轮满月

已经在空中浮荡。

这想必是

上帝在上

用一把神妙的银勺

捞星星熬的鱼汤。

(1916)

致俄罗斯

我来了——

海外来的鸵鸟,

全身长着蓬松的诗句、格律和韵脚。

我是多么愚蠢哪,

竭力想把头埋进音韵的羽毛。

不,我不属于你,畸形的冰雪王国。

灵魂哪,

深深地在羽毛中藏躲!

突然闪现出另一个祖国,

我看见——

南方的生命遭到烧灼。

一个炎热之岛。

化为花瓶——椰树悠悠。

“喂,快让道!”

唉,虚构

被踩碎了。

我只得又——

在时间的沙漠中编织串串足迹,

奔向另一块绿洲。

有些人缩作一团,战战兢兢:

“咱们走开点吧,

他会不会咬人?”

有些人弯腰打躬地奉承。

“妈妈,

妈妈呀,

他会生蛋吗?”

“小乖乖,我也弄不清。

想来应该会生。”

大街瞠目结舌。

楼房笑声粗野。

一股寒气浇得周身凉彻。

千万个指头朝我身上戳,

正当我把年代的山巅翻越。

没啥了不起!哪怕你把我冻结,

用风的剃刀刮光我的羽毛,在所不惜。

舶来的、格格不入的我

可以消灭。

任凭一切十二月疯狂肆虐。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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