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安不同,夜幕初临的洛阳依旧繁华热闹,各坊第的灯火渐次通明起来,洛阳城内虽然也有街鼓催促,但如今已流于形式,实际上这些年城内从未实行过宵禁,一些喜欢流连酒肆、船坊、青楼之所的人们,往往三五成群,趁着昏昏夜色,哄笑嬉戏,携伴游荡在这座夜幕笼罩下的古老城市之中。
北市,毗邻皇都,周遭皆是勋贵阀门、皇族富商的坊第,楼台院舍鳞次栉比,高檐飞瓦直冲云霄,高屋贵宅们将北市围簇得严严实实,坊市之内丝绸、香社、酒肆也是极尽奢华,红绡遮壁、金箔敷墙更是各店内常见之景,虽然当今天下波荡不宁,宇内征伐频频,但这里却依旧夜夜笙歌艳舞、纸醉金迷,一些波斯、大食、契丹、渤海的商人纷纷结成胡人商社,在北市这片寸土寸金的地面上开设酒肆、行店、客栈,日夜吞金纳银,招揽生意。
宫云海此时正在北市最大的胡肆之内,被同僚们拉着强灌,“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们也喝,也喝呀!”
宫云海醉眼惺忪地挣扎着,口齿有些含糊不清起来,他实在不想喝了,奈何自己不醉,这些同僚们实在放心不下,也放不开怀,于是乎,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轮番上阵劝酒,几轮下来,宫云海的眼睛已经开始迷离起来,说起话来,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身体也愈发绵软了。
“辅铭?辅铭!”旁边的年轻同僚轻轻地推了推他,看着再次伏案不起的宫云海,狡黠地眨了眨眼,冲着大伙哈哈大笑起来,“瞧,又醉了呀,哈哈!”
众人见此场景,哄笑起来,此刻方才真正放开心怀,痛饮起来。
月移中天,宫云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先前的那种惺忪迷离,店内,自己周遭依旧热闹非凡,但先前这方桌上的人们却早已离去,只剩下自己这个等待付钱的苦人。
“这帮家伙们。”宫云海支起身子,无奈地苦笑了下,他拿起了面前的筷子,挑了点面前的残羹冷炙,慢慢地咀嚼着,心里不由地感叹道,这个酒肆做菜的味道真是越来越好了。
宫云海扭过头,一面看着中间舞台上正卖力扭动着腰肢的胡姬,一面很自然地将手中的筷子插入了筛酒的壶口。
就在其将筷子插入壶口的下一刻,一名满脸深棕色胡须的男人快步走到了宫云海的面前,其一身店仆役打扮,悄然俯身靠近宫云海的耳边,轻轻说了句:“都司,那个渔夫自杀了。”
“怎么死的?”宫云海皱了皱眉,淡淡地问道。
“投河。”对方赶紧小声回答道,“投河时在胸口又插了把刀子。”
宫云海捏紧了酒杯,冷冷地说道,“王庚他们是怎么办事的?这点儿事都做不好?尸体呢?”
“已经捞出来了,还放在船上呢。”
“就没挖出了点儿什么?”
“事出突然,我们没来得及生擒,那人就死了。”那人摇了摇头,沮丧地回答道。
“走吧,”宫云海摇了摇头,一口饮尽了面前的酒,“这酒味也太淡了,下次让那帮酒博士们把酒再调烈点儿。”
“客官,我扶您吧,您有酒了,店内还有包间,您要不要休歇息一下?”棕色胡须的男人调高声调问道,一副讨好关切的模样。
“要最好的包间,爷真不差这点儿钱?”宫云海澄清的眼神登时又变得浑浊迷离起来,嘿笑着,斜靠在那人身上,满嘴酒气地说着胡话,“你们这里的吉斯莉今晚有空吗?”
“客官,吉斯莉今夜已经有客了。”那人尴尬地笑着回答,心里却嘀咕着,吉斯莉月前就被派到晋阳城内的胡商社去了,这事儿还是你安排的,难道你不知道?
两人搀扶着穿过一条酒肆曲廊,走进了后院的一间客房之内,片刻后,宫云海又出现在酒肆的后院,不过这时他已经换作了一身商贾的打扮,穿着甚是华丽,后院门口三四个人正候着,都是短衣劲服,腰间悬剑,打扮与普通商贾随身护卫一般,众人一见到宫云海,立时恭谨起来,纷纷低头行礼。
“走吧,去洛水船上看看去。”宫云海摆了摆手,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声音里如同夹杂着寒冰一般,令人听后不由感到一阵凉意。
“止!”洛城东水门处一个护门兵卒正倚靠着墙根打盹,突然看到一艘黑色的船只靠近水门,没有任何商社旗幌,加之夜色深浓,水门已经落闭,一般船只都会守规停歇,此刻这只急匆匆的黑船便显得分外诡异,这名兵卒见状,毫不犹豫地高声阻止了开船。
“明府有要事出城,不得阻拦。”黑船里走出一人,大声呵斥道,“还不快打开水门。”
“我管你是哪个府的,这么晚了,不能开水门,你们等明天吧!”那兵卒脑袋还有些含糊,正懊恼着对方打扰其美梦,不耐烦地回怼道。
“哗啦!”那兵卒身后的小屋里赤着上身跑出一人,结结巴巴地问道:“明府?夜色昏暗,小人斗胆查验下令牌,还请大人莫怪。”
那兵卒一看,正是自己领队的队正,看其面如土色,卑躬屈膝的模样,自己顿时也不敢再嚣张起来,退后两步,躲在队正身后。
“那是自然。”船上人待船只靠近水门,抛出一物,队正赶忙接住,手中一沉,借着火把一看,乌黑色的令牌上錾银四个大字“明查秋毫”,其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赶紧躬身走到水门前渡桥上,双手擎起,“不敢耽误大人,小人立即下令打开水门。”
“开水门!”随着队正的一声令下,“吱吱呀呀”,一阵铁索盘绕声响起,洛阳城东水门的栅栏缓缓地升了起来,那黑色的船只便轻轻地滑了出去。
“队正,那些都是什么人呐?”先前的兵卒忍不住问道。
“这些人咱们可惹不起,这洛城之内也没人能惹得起,那可是阎罗鬼吏们呀。”队正看着远去的船只,感叹道。
洛水从东面水门流出后,在三里村转弯向北,此时,河水倒影着满天的星光,周遭滩涂之上野草丛生,一片寂静,间或的虫鸣声传出,在夜色之中显得分外刺耳瘆人。
一只小渔船静静地飘荡在水面之上,这只船刚才经历了激烈的打斗,其船身明显有些残破,雨篷之上还留有锋镝和箭矢,船舷处未干透的血液渐渐被水浸湿,慢慢地向下流淌滴落着,如果肖德映此刻能够看到的话,他一定能够立即认出,这便是早晨与自己接头渔夫所乘的那只渔船。
宫云海此刻站在船之上,看着船头平放着的尸体,满脸怒容,他扭头看了看身后惶恐不安的手下,冷冷地问道,“王庚,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名叫王庚的人一听问话,赶紧答应着,其用衣袖暗中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调整忐忑的心绪,竭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镇定。
“昨夜接到都司手令后,在下便立即布防人手,把控住各个水门关防,早上接到眼线确认后,咱们就跟紧了这个人,哪知道其突然离船上岸,去了北市,属下一面调集人手围堵,一面根据指示不敢在城内打草惊蛇,只是慢慢跟着那人,谁知跟着跟着,竟把人给跟丢了。”
“那这船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如何交代?”宫云海一贯受不了王庚的啰嗦,他打断说道。
“属下无能,这船经查是一个老渔夫接手驶出东水门的,中间有一个时辰,咱们的人没看紧,因此那人将船驶出了洛城,想必这渔夫是从陆路出城,然后出城登船离去的。”
“老渔夫呢?”
“已经查过了,是洛城内的闲户,平日里主要就靠替人疏通关防、驾舟行船为生,今早上刚接的银子,但雇主并没有露面,只是找小乞儿传的消息,由这个渔夫留在船中的银两垫付。”王庚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雇主不见面,船主留银垫付,让这个糊涂虫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任何人的面,就干了这杀头的罪呐,果真高明得紧。”宫云海冷冷地说道。
“既然已经跟丢了,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发现的?”
“属下,城外还布有一些眼线,以备万一。”王庚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做事总是不太自信,所以万事都留一手,但往往是这份不自信,还总是将其救了下来。
“哼,你这份小心呐,若有一半用在办事上,而不是整日留在补缺之上,何至于现在还只是一个典司。”宫云海无奈地看着王庚,摇了摇头说道。
“嘿嘿,属下这点儿本事,还是跟着都司您混日子好,省得向上爬的太高,脑袋掉了都不知道。”王庚知道宫云海的脾性,一责骂属下,反而是心情转好的迹象,自己因此也放下心来。
“继续说,”宫云海一看这猴子要顺杆爬,立时止住了其想法,“既然发现了,怎么连个活口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