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大约有四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矮小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宽松的葛衣,一头白发散落在肩头,面庞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尸体。
老人朝前走了过来,元桂默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就有种直觉:
“这是我所见到的人中最厉害的人。”
他不由地屏住了呼吸,老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透过倒塌的墙壁,可以看到酒馆内的地面上躺着赫连宫的尸体。老人的眼眸变得阴暗深沉,他点了点头,问道:
“昔日面对匋潭侯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你就是元桂默吗?”
“是的。”
元桂默用淡漠的声音回答道。
“老夫就是赫连瑙候。”元桂默脸色微变,他盯着老人看了许久后,将刀插到了地上,双手抱拳。
“久仰赫连老前辈的大名,今日一见,实属荣幸。”
赫连瑙候的嘴角依旧挂着阴郁的笑容。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的理由吧。”
元桂默拿起酒瓶,一口气喝完后,丢掉了酒瓶。
“从您派焰武过来这件事上,我就猜到了。”
赫连瑙候阴郁的眼神里泛起了波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元桂默,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别人对元桂默的评价一点没错。
“果真如同慕容焦所说的,是个厉害的角色,像野兽一样。”他在内心如此想道,
紧接着,他用阴沉的语调说道:“老夫不喜欢取人性命,可是老夫我年纪太大,很想快点除掉你,然后归乡养老。”
元桂默的眼眸中跃动着野兽般凶猛嗜血的光芒。
“呵呵呵,赫连老前辈,只要刀还在我手里,我就绝不相信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伤到我。”
紧接着,他沉声说道:
“如果您想休息的话,我可以借此机会让您永眠于世。”
唰!他拔出了长刀。
哗啦啦!一阵风吹来。夜色越来越浓的山村内,正面临坍塌的酒馆前,晚风在空中肆虐,在一代老魔王和新起之秀——刀王之间卷起了一场刀光剑影。
船室内。
蒋天麟坐在桌边望着窗外,斜阳照射在他脸上,突显出了他宛如天公雕刻的容颜,但此刻,他的神色却不同往日那样柔和,而是透着股凛冽的气息。
坐在他对面的檀伟济正将一颗颗骰子堆砌成塔。
“龙大人从商有多久了?”
蒋天麟淡漠地说道:
“今年是第六年了。”
檀伟济用骰子堆砌起来的塔倒塌了,散落在桌上的四颗骰子朝上的那面露出的点数都是“六”,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我入仕途也有三十年之久了。”
檀伟济再次堆起骰子来。
“我每次看见龙大人,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蒋天麟仍旧一面凝望着窗外,一面倾听着他的话。
“龙大人身上有种十分吸引人的魅力。像我这种如同赤链蛇一般的家伙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
“……”
“或许龙大人并不记得了,一年前,你我是在山东按察使的邸宅里初次见面的。”
蒋天麟愣愣地点了点头,他的确在一年前因为商业上的事情拜访过山东按察使。
檀伟济低头看着骰子堆成的塔,说道:“当时你给我的感觉是,性格非常刚烈,从那时起,我就对你产生了好奇心。但奇怪的是,龙大人的舅舅杨益尚根本没有姓龙的小舅子啊。”
蒋天麟冷淡地说道:
“看来你是想好好地调查一下我的过去啊。”
檀伟济嬉笑着推倒了骰子,这次四颗骰子朝上的那面显示出来的是清一色的“三”,他瞟了蒋天麟一眼,问道:“龙大人脸上的伤痕是因何故而留下的?”
蒋天麟微微一怔,但又面无表情地答道:“几年前因为马车事故而伤到的。”
“啊,真是件遗憾的事情,这么俊俏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条伤疤……”
檀伟济突然又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蒋天麟的人?”
蒋天麟心里一震,他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蒋天麟是江苏省有名的商人,我觉得你可能会认识,所以才问的。”
蒋天麟默不作声,檀伟济则低头盯着骰子,低声嘟囔道:“两年前,江苏省的南昌府发生了几件大事。”
“……”
“万金山庄的金百万突然猝死,而差不多同一时间,青河院的年轻商人蒋天麟也失踪了。当时江苏省的按察使负责调查此事件,一直都没有进展,所以就拜托我帮过忙。”
蒋天麟依旧漠不关心地问道:“然后呢,事情有进展吗?”
檀伟济目光闪烁,说道:
“这两件事情似乎有着微妙的联系。万金山庄的人根本不愿意让我们查看金百万的尸体,表面上说是不能让尸身受玷污,但是我却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就是,金百万死的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还有他邀请的人的名单里也有点蹊跷。”
蒋天麟愣愣地听着他说的话,神色一如从前,没有丝毫变化。
“当时被邀请的共有四人,他们分别是蒋天麟和他的恋人翠玉娇,还有龙门钱庄的上官红和一个名叫诸葛柔风的年轻人。可是,那天之后蒋天麟和翠玉娇就同时失踪了,更蹊跷的是,金百万的护卫武士也全部失踪了。”
蒋天麟内心惊叹不已:“这家伙调查得可真仔细。”
檀伟济再次推翻了骰子,这一次,骰子依次出现了“一”、“二”、“三”、“四”这四个不同的数字。蒋天麟称赞道:
“手法真是高超啊。”
檀伟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事实上我认为金百万和蒋天麟等人被他人谋杀了,但是在万金山庄引发该事件的人完美地消灭了所有的证据,我们根本抓不住任何线索,最终金百万的死被处理为自然猝死,而蒋天麟等人的案件也被定案为原因不明的失踪案件。”
蒋天麟在内心念叨道:“如果是诸葛师的话,充分有能耐将这事情掩埋得天衣无缝。”
此时,檀伟济拿起冷却了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最终,一年前,我不得不放弃对该事件的调查。”
嗒!他一把抓起散落在桌上的骰子,然后对着蒋天麟笑盈盈地慢慢伸出手掌。
“……”
蒋天麟一脸惊讶,骰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檀伟济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里没有一颗骰子。
“嚯嚯嚯。”
檀伟济放声大笑起来,摊开了藏在桌子底下的左手,骰子被他攥在左手手心内。
“真是手艺精湛啊。”
蒋天麟感叹道,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随即马上又正色道:
“一个月前,我受太真王殿下之命立即回京,所以在和属下一起上京来的途中路过陈武县,遇到了你,在此之前,我也接触了元大侠介入的杀人事件。没想到,太真王殿下竟然让我担任大当家的职位,这让我不得不犹豫,因为我不想要再担任更高的官职了。可是,最终我还是被殿下想要洗刷掉皇室肮脏的意志所感动,然后接受了这个职位。”
檀伟济用手指夹着骰子,骰子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穿梭,反复出现又消失,真是如同魔术一般奇妙的手法。
他继续说道:“我父亲是下级官吏,虽然生活时常拮据,性格也很狭隘,但是清正廉明这点真是无人能极的。”
蒋天麟点着脑袋,倾听着他的话。
“三年前,我父亲被人冤枉,上级官府判罪,让我父亲受到五体分尸的极刑,他就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在大路中央,被分尸了。”
蒋天麟脸色微变。
“母亲和妹妹成为了奴隶,没过多久,母亲遭人凌辱上吊自杀了。如今妹妹也下落不明。”
蒋天麟惊愕万分,经历了如此悲惨的事情,竟还能够像叙述别人的故事那般泰然自若地说出来,这世上还有几人能做到这般?他不得不对檀伟济刮目相看。
“父亲被五体分尸的那天,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呵呵……那时候我在赌博场已经连续赌博四天了。”
檀伟济的面庞渐渐被阴霾所笼罩。
“那时候我看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银子,正得意洋洋呢,拿着从赌博场上赢来的银子回家的途中,看到大路中央挂着某人的脑袋,呵呵……我觉得非常倒霉,还吐了口唾沫,但是这头颅却让我感觉似曾相识,于是便多看了几眼,那时候才知道那是我父亲的脑袋。”
蒋天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这几乎是他所听说的故事中最为悲惨的一个了,可是此时,檀伟济的表情却一点也不阴郁。
“四天之后,父亲被证实是清白的,但是,那时候父亲的尸身已经全部腐烂,沦为了乌鸦的盘中餐,连一丝痕迹也寻不着了,母亲自杀,妹妹行踪不明。那时候,我便决定了,要成为一名官吏,呵呵!果然如我所想,我成为了官吏,每次负责案件的时候,就一定要调查到底,将案情查得水落石出,不管犯人的背景多么庞大,我都会揭露他的罪名。”
檀伟济不再抚摸手中的骰子,他的眼眸茫然无焦点,仿佛是在望着半空中的某个角落。
“当然,也经常得到上级官吏的命令,让我放弃调查某些案件,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将犯人缉拿归案之后,再将报告书呈给上级官府。”
蒋天麟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在内心感慨道:
“你的确有这样的能力。”
“哈哈,我简直成了上级官府的眼中钉,一逮住机会,他们就想网罗罪名让我丢了乌纱帽,但是他们寻不到一点机会,一丝一毫都寻不到……”
檀伟济隐去了话尾,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
“吼吼吼!我好像在拿悲惨的过去博取同情啊,对不住了,龙大人。”
蒋天麟摇了摇头,柔和地说道:
“你言重了……”
“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吐露我的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吗?”
檀伟济正面直视着蒋天麟。
“不太清楚……”
“因为龙大人是第一个能够动摇我内心的人,实话实说吧,我今后想和龙大人之间毫无芥蒂,成为亲密无间的好友。”
蒋天麟沉声笑了笑,说道:“呵呵呵,看来你是对我的过去非常好奇啊,大当家。”
檀伟济耸了耸肩。
“叫我檀都督就行了,突然就升官了,我还很不适应。”
檀伟济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宁静,难道是因为他将深深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都显露出来了吗?他变得一脸释然,内心的伤痕似乎得到了慰藉。
蒋天麟则转过头遥望着窗外,运河的水面被晚霞染得通红,夕阳撒下最后一片余辉,此刻正在慢慢消失,而他的脸也被夕阳映照得通红。
檀伟济干咳了几声,说道:“你似乎因为元大侠,内心很不是滋味啊。”
蒋天麟苦涩地说道:
“他就像我的亲兄弟,我恐怕真的做错了。”
檀伟济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短胡须,说道: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他总会回来的。”
他将手心里的骰子吸进了衣袖内部。
“是吗……”
蒋天麟望着渐渐消失太阳,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