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葬礼定在周六。
那天是个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天高地远。他一直喜欢晴天,这最后一次也如了他愿。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默默看着。
他妈妈对我反应很大,见到我就会哭着骂我,说我拖累了他。反倒是他爸爸,会沉默地拉住他妈,甚至偶尔反过来安慰我。也是他爸爸,让我无论如何得来参加他的葬礼。
我看着一个小盒子被慢慢放入墓中。
他很高,最后也变成这么小被装进盒子。
走的时候,他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墓园里一排一排墓碑整齐地列着。原来我们最后能容身的也只有这么一小块方圆之地。
我没穿西装,我穿了一套球衣。
大学的时候我们都很喜欢那个球星,他吃了两个月泡面,买了一套送我。也是他给我的第一套衣服。我骂他,他只会嘿嘿傻笑。后来这衣服我也没舍得穿几次。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他其实一直计划出柜,但我总是拦着他。我说再等等,再等等。他爸妈都是很传统的人。他以前问过他爸妈关于这方面的事,他爸妈说并不是很反对,但只有你不能是。
他在我之前有过几任女朋友,高中的时候我和他妈妈一起抓他早恋。他爸妈当然不会想到他喜欢男人了。
他爸妈都很喜欢我,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高二的时候我父母去世,我在他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妈妈帮我抹掉眼泪,自己却眼睛红了。她说以后她就是我妈。
那些场景历历在目。
后来我们在离公司近的地方租了房子。那天早晨我出门上班,开门的时候他亲了我,然后我转头看见了她妈妈。一阵天旋地转。
人生总是这么戏剧化,上帝简直他妈的是个天才。
那天我挨了他妈妈两个耳光,他为了护我不小心撞倒了他妈,柜角磕破了她的额头。
他妈妈慢慢地站起来,血流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他一下慌了,抱住他妈妈的腿只能重复对不起。然后我们给她简单擦了一下伤口。她连换水都不让我干,我碰过的毛巾她绝不会用。然后他送他妈妈去医院,走之前他让我一定等他。
我等了三个月。
他被软禁了。我几乎每天都去他家门口,却什么也不能干。我隔着门大声喊,听到了他模糊的回应,然后是一片摔碎东西的声音。我担心的要发疯。
我每天都求他们,可是从来没有回答。我有时候会想,他们真的是说要做我父母照顾我的人吗?是他们变了,还是我变了。
三个月,凌晨的时候他疯狂拍门。我一打开门就被他锢在怀里。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
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曾经那么开朗乐观的他。他头发长得很长,乱糟糟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瘦到脱相。他不停地哭。
后来我回想,那时候我可能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他说他爸病了,在医院。他一直照顾他。现在他爸睡着了,他妈在家,他用尽最快的速度来见我。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静静地坐着。很久以后,我对他说,分手吧,我太累了。我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要颤。
我知道我太自私。可我真的见不了他再受折磨了。
他什么也没说。我想挣脱,他抱得更紧了。他用低的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让我再抱一会。
我竟然真的没有再动。
我睡着了。模糊中听见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醒来的时候他走了。
我请了长假,关了手机。好几个月的时间觉得自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大多数时间在梦里。
梦到父母,梦到少年时的他,梦到那场车祸,梦到一片血红。梦到许多光怪陆离的东西,支离破碎的回忆。
他又来找我了。
我被他从沙发上拽起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他西装革履,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是还是没有胖回来,甚至更瘦了,身体都撑不起西装。他说他订婚了。
我笑着祝福他,但只怕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们对视良久,他眼睛里有一些我不懂的东西。
他好像突然败下阵来,他抱住我。
很熟悉又怪异的感觉。他真的太瘦了,他的骨头硌着我。
他说他很想我。
我把想紧紧疯狂拥抱他的冲动按下去,感觉每说一个字都有一把刀划遍全身,挑开皮肉。
我说你该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有些失控。他问我,你爱我吗。
我看着他,慢慢地,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
他笑了。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他说我不后悔爱你。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站定,但没有回头。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他说,是我们错了吗?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跨出了门。
结束了。
我僵硬地转过身。
在阳台上,这么久了,我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外面。
已经秋天了。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抽离,一点一点扩散,我一点一点变成一具躯壳。所有组织开始一点一点腐烂,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一个黑影突然坠下。
在短短的下落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带着微笑,眼睛黑得可怕,也亮得可怕。
他也看到了我。我不知道那时我是什么表情。
外面有雾。一团雾吞没了他,又吐出了他。
我看见有几只鸽子在飞,很远很远的地方染起了一片霞光,红得像凝固住的血。
我无法思考。
一声很沉闷又短促的声音。
我机械地慢慢往下低头,看见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他身边有一摊血迹。
离得有点远,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知道他在笑。
他在笑。
楼下响起了尖叫,很快响起了警铃。
我保持同一个姿势立了很久,像是变成了一棵树。我什么也听不到了。没有思想,没有感情。
我本该悲伤,但这情绪竟然挤不进我的心里,只能一下一下碰撞心脏外壁,带着啸长的悲鸣。
他死在我面前。
他妈妈想要起诉我。
她一直不相信她那么开朗的儿子会自杀,一定是我害死了他。
他爸爸一直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你还想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吗?!
我根本不想去听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甚至不太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我杀了他。
然后他爸妈发现了他的遗书。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他妈妈抢过去撕成碎片,她说我不配。
他火化的那天,我没有去。
我跪在门口,一直想进去,但他妈妈的心脏病,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
来来往往的人看我一眼,有的会叹口气,有的眼里只有嫌恶。
我一直很呆滞,大脑无法运转,全身没有知觉。
他一定在怪我。
他是不是,恨不得我去死,去陪他?
我见到了他的未婚妻,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只是此时眼窝深陷,面色枯槁。
原来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也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我知道她喜欢他很多年,我知道他答应在一起的时候她有多高兴,我也知道她现在有多绝望。所以我理解她,我没有说话。
可是,谁理解我?因为她是正常的?她是痴情的?因为我拆散了他们?
我回了家。
他搬走的时候很急,什么都没有带回去。
我慢慢地在家里转。
他的牙刷,他的毛巾,他的衣服,他的包,他的鞋子,他的剃须刀,我们的合照,他看了一半随手扣在桌上的书,甚至他的味道。
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有的已经落了一层灰。
这些东西再也不会有人用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好像从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这个事实。
原来人在极度绝望下真的没有眼泪。
原来心脏真的会疼的,是真实的感觉。
撕心裂肺,那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它拿着刀不停地砍我,它疯狂地哭着,又会突然站定笑出声。
疼痛在我身体里顺着血管进行了一次麻木的长征。
恍惚中我看见,那个怪物长着和我一样的脸。
这些天不断有人给我发来消息。有非常担心我问我怎么样的人,但大多都是谩骂。这些匿名信息可能来自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家人,或许也有他的朋友。
我一直很平静,甚至觉得有点可笑。许多人我们根本就不熟吧?言语间满是我在他们心中多重要,没想到我却是个同性恋的失望。
后来我索性切了电闸,分不清白天黑夜地沉默。
太久没去上班,加上这件事人尽皆知影响很大,我被辞退了。我于是窝在家里画画。
我一直喜欢画画,但迫于工作已经很久没拿起笔了。本来打算扔掉,最后还是没舍得,放在了柜底。翻到了以前的画,画风阳光灿烂。有许多为他画的。现在的画风却尽是阴暗。
我会把梦中的场景画下来,不自觉的荒凉。
有些画卖出去,也能过得去。
他很喜欢我画画。
我经常去看他,但很少走到他的墓前。他妈妈言辞禁止我去,我也害怕去了难受。车停在墓园的山下,摇下车窗,抽一包烟,待一下午。
以前我不抽烟,还老限制他抽,弄得他很委屈。他走了以后,他的烟还摆在桌子上。我在那时抽了第一支烟,以后再也没戒掉。
他很喜欢玫瑰。他就是在追求爱与美,和勇敢。
我每次去都带一枝玫瑰,放在山下的树坑里。那里现在铺满了干枯的花。纯白的,脆弱的。
干枯的花。
我现在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吧。
我不会离开这座城市。这里有他的童年,他的家人朋友,还有我们的回忆。
他走了这么久,我却一次也没有梦到他。有时候凌晨醒来,再也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突然全身都揪着疼。
你就这么恨我,梦里也不愿见我?
有时候我会想,幸好走了的是他,这样他就不用忍受这种炼狱中的煎熬。可我还是想,活着的是他。
我养了一只狗,去蹦极,去丛林,去跳伞,去坐热气球,去学了手工,学了摄影和直板,做了我们一直想做却一直没时间的事情。我定期给他爸妈打钱,没事的时候画画看书。这是我们一直想要的生活,只是来得太迟了。
他总是听一首歌叫玫瑰。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必须承认,他比我勇敢。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
我把他的名字纹在身上,纹在左胸口。我会让他感受我的心跳,我会连他的一份一起活下去,我会用整个后半生去回忆,去忏悔,去珍惜,去折磨自己。
我爱你,整整十四年。从以前,到现在,还会有将来。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将来。
玫瑰你在哪里/你说你爱过的人都已经离去/不要欺骗自己/你只是隐藏的比较深而已/玫瑰你在哪里/你总是喜欢抓不住的东西/请你不要哭泣/我们都只剩下一堆用青春编织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