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和李镇佳就只能貌合神离地过日子了，每天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公式化，早上吃早餐，他一边看报，我一边化妆；吃完早餐出门上班，他开车载我，我们俩一路上安安静静，再没甚么话好说。我们白天各自上自己的班，上班时间内，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对方，好像自己生活中根本没有李镇佳这个先生，他也没有我这个老婆似的。直到下了班，各自回到家之后，我们两个人才又是夫妻，我进厨房做饭，他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吃过饭，我进厨房洗碗，他进浴室洗澡，我洗完澡，把换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去洗……然后上床……，也是完全公式化。如果李镇佳兴趣来了，我们就再忙活一阵子……，离奇的是，不管李镇佳晚上和我再怎么恩爱、再怎么激情，我始终没能再怀孕了，在我的内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苟延残喘度日，这样的人生路好冷，好漫长。……」
「后来，我罹癌了，整个子宫被摘除，自此，空掉的不只是腹部，我是整个人都空了。一个女人，失去子宫，还是个女人吗？……」
「住院治疗期间，我行尸走肉般度日，每晚都得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有一个晚上，我把护士给我的安眠药偷偷丢掉，我睡不着，就起来找指甲剪，我想剪脚趾甲……。我跟隔壁床病友借到指甲剪，没想到，我不小心，剪破一块脚趾皮肉……，后来，竟然演变到必须截肢，从此，我又失去一根脚趾头……。」
「厄运为甚么一直找上我？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周小蝶，告诉你一个秘密喔！其实，我儿子他没有死，他一直活在我心里，活在我孤寂无助的每一分每一秒里。他一直陪着妈妈哀哀怨怨过日子。……儿子慢慢长大了，我带他去上幼儿园、去念小学、上中学，他已经长成俊俏少年了……呵呵……。小蝶，妳记不记得？他为了替我打抱不平，被他爸摔了一个耳光，还挨了一阵拳打脚踢呢！……我的乖儿子受委屈了，他现在跟外婆在一起，等我这阵子忙完了就去找他们……」
「至于我故事里的张慕凡医师，是确有其人，他真的是一位好医师，非常关心我，也非常照顾我。我得不到李镇佳全部的爱，自己又失去子宫、失去一根脚趾头，慕凡的出现，于我而言，正像是在大海中即将灭顶前，突然飘过来一块浮木。我抓住他了，我不但信任他、倚赖他，我更深深地爱上他……我是认真的……。」
「有一回，我鼓起勇气，到他办公室找他，我问他：『张医师，您会不会嫌弃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他回答：『怎么会呢？』我当时真是高兴极了，于是诚诚恳恳地向他表白我对他的倾慕……。我以为慕凡会欣然接受，我以为他会心疼我，会怜惜我，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慕凡他却委婉拒绝了我。…………我只是他的病人，一个可怜又愚痴的病人罢了……他说，照顾病患，是他的天职，叫我不必放在心上，好好把养病，还祝福我早日痊愈、出院……。我不甘心，我不相信，像我季依文这样一个美丽聪慧又可爱的女人，竟然会在情路上挫败？我抓不住李镇佳的心？甚至也迷惑不了张慕凡？他明明有几次在诊间望着我出神，有几次回避我凝视他的眼光，一脸腼腆……，难道——难道——这不表示慕凡他也曾经对我动心吗？我不相信，我就是死也不相信，我生命中，出现这两个我深爱的男人，竟然都不爱我？……」
「哈哈——哈哈哈——我的生命走到这一步，真是太讽刺了，堂堂一个辅大校花，竟然找不到护花使者？竟然没人爱？我找不到爱的归宿，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唉，没有爱的人生，是何等残缺又绝望的人生哟！我的一颗心已然破碎，碎成许多再也难以缝合的断片，我没有能力收拾残局，但是，我有足够的勇气选择离开……。」
「那天，我正准备上碧潭去，结束自己这不堪的一生……。怎么那么巧，我竟然碰上二十年不见的妳，是妳先叫我的，已经很久没有人连名带姓喊我季依文了，妳清亮的声音让我格外惊诧。我一转念——不如让妳加入我这一生之中，最后的一场游戏呗！……」
「周小蝶，谢谢妳的加入，让我在这个世上多活了四个多月。也为我不堪的人生，增添几许快乐与安慰。这些日子，我真的很佩服我自己呢！我竟然会写剧本、会编故事、编撰台词，然后一幕幕演给妳看。再看着妳哭，看妳一脸无奈，看妳不痛快，看妳为我的故事蹙眉揪心……。哈哈——周小蝶，妳被骗了，被骗得好惨哟！哈哈——这样才公平！老天爷总不能把所有烂戏，烂角色，都派给我季依文一个人演吧？」
「季依文信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跳跃着、腾飞着，旋转着……」
「信的最末，还有几句话：亲爱的老同学！再见了，祝福我吧！我生命中有两个男人，我比妳强！毕竟，妳到如今还没能找到一个象样的男人，好把自己嫁出去呢！哈哈——周小蝶，妳不是胜利者，妳永远都不是。——痛恨妳的季依文绝笔」
周小蝶故事说完了，在场听故事的三个老朋友，各自沉默着，贾默莉皱着眉，万菲柔搓着手指，李错用右手摩娑着下颏。万菲、李错和贾默莉他们各有所思的样子，很有戏剧性。现场明明是安安静静的，却有着千军万马即将奔窜出来的肃杀氛围。
万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蹦出两句很有哲理的话：「小蝶，这根本是一出荒谬剧嘛！整个故事，荒谬得那么合理，却又合理得那么荒谬。」
周小蝶慢慢舒展她紧锁的眉头，举杯敬他们：「万菲，妳这个结论下得太经典了！不愧是专业的心理学家呢！」
李错淡淡一笑：「真的太荒谬了。季依文真的自杀了吗？Rebecca——」
小蝶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贾默莉举杯：「敬妳！小蝶，这样的故事，想必让妳变得更成熟了吧？」
「Could be！」小蝶笑了。这笑靥，如诗。
在座的几位老朋友，听完小蝶讲季依文的真实故事，当下大家都感觉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现场一片静谧。
万菲心里突然涌出「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忌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这段箴言。她为季依文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季依文，她大半辈子念念不忘自己当年是辅大的校花，她骄傲又自怜，精神上非常不健康。她偷看丈夫年轻时候的日记，其实是自寻烦恼。当她发现小蝶曾经是李镇佳心里暗恋的对象，她打翻了醋坛子，满肚子忌妒与怨恨难以化解，于是她走了极端，她想要报复，抱着儿子开瓦斯自杀，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没能解脱，而无辜的儿子却中毒身亡了，季依文又给自己增添了丧子之痛。之后，她罹癌住院，失去子宫，失去一个脚趾，心里的价值天秤上，一头仍高高站在辅大校花的峰顶，另一头却是自我否定的认知不协调，季依文正处在这激烈震荡中，她急于抓住一根精神支柱，她开始一厢情愿错爱上自己的医生，让自己陷入更不堪的人生景境之中……。在季依文的生命悲剧里，找不到真爱了。
这一刻，万菲心里暗暗为月娘感到庆幸，她虽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但是她遇上生命中的贵人了，黄长贵的出现，让月娘的生命重新充满正能量，黄长贵用他真诚的爱，帮助月娘面对丈夫背叛的创伤、婆婆虐待的苦、失去爱女的痛，一路温柔陪伴月娘，帮助她从自我逃避的精神异常状态中，一步一步走出来，慢慢恢复正常。……接着，万菲想起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处在那些混乱又苦闷的日子里，幸好遇上陈中华他哥真心爱她，诚恳而耐心地听她倾吐内心的苦，真心接纳她，这么多年来，他对她不离不弃，帮助母亲原本扭曲的生命状态重新来过……，也才会有今天的潘传道……。而周慎行的学妹叶知秋，更是幸运，她在黑暗绝望的生命低谷中，遇见耶稣的大爱，重新得力，如鹰展翅上腾；现在，她正以她的爱带领慎行走出自卑，迎向阳光，可望将来能结为夫妻，一起牵手走人生的道路。……
此刻，万菲在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她准备跟陈中华重新交往，当然，这一次万菲是真心诚意地从爱出发，她愿意再来一次华丽的冒险……。
李错端起红酒杯，起身敬大家：「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故事干一杯！」
「Cheers！」
万菲也跟着站起来，举杯，她一脸灿烂的笑容说：「也为我们的时代干一杯吧！」
「我爸常说：『没有强者，没有硬汉，因为时代是石磨，投进大时代里，谁都得被磨成碎渣儿。一生当中，任何过不去的，交给时代吧！』Cheers！」万菲老气横秋的转述着父亲的一段老话。
李错：「万菲，妳爸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时代是石磨』真是太耐人寻味了。」
贾默莉：「的确，我也非常佩服万伯伯，他这几句话实在太有哲理了。一生当中，任何过不去的，都交给时代吧！」她举起红酒杯，仰头微笑着：「敬天上的万伯伯！敬我们的时代！」
「敬石磨！哈哈……」李错幽默地补上一句俏皮话。
「呵呵呵……干杯！」小蝶举起酒杯迎上去……。
水晶杯碰撞声、老朋友的笑声、夹杂着石磨发出嘎嘎的转动声，这是悦耳的协奏曲呢！
台北，这个奇幻的夜晚，夜色奇美。上弦月挂在蓝丝绒般的天幕中，像微笑，她发出甜甜的奶油色柔光，对世人微笑。所有乌云都不见了？夜空中，分不清是都会的霓虹？还是童年时候的星星？在半空中愉悦地眨着眼睛？……。这一夜，台北街头的欢笑声里，充满了人性的美善，不再有泪？时代这座石磨仍然继续转动着，我们可以预知，明天，将会有新的故事加入这个时代，明天，也会有新的一群人投入石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