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位樂園裡的女神小鳳仙嗎？她的雜貨舖平常就是新聞匯集站，張三、李四到雜貨舖去買東西，就順便在那兒東家長、西家短的聊上一陣子。這兩天，許多人在雜貨舖裡談論的都是瓊林海邊在元宵夜淹死了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女孩，說這是瓊林村蔡某某的孫子和孫女，孫子是個啞巴，是蔡家大兒子生的，大兒子夫妻倆年紀輕輕就都死了，可憐喔！孫女是蔡家二兒子的女兒，這個媳婦是臺灣嫁過來的，幾年前她丈夫去臺灣工作，跟外面的女人生了兒子，婆婆又誤會她跟公公不乾不淨，把她們母女趕出家門；後來她跟了一個鎮代表，被鎮代表的老婆痛打一頓之後，又把她和女兒攆出去……，接著她又因為搭上一個職業軍人，被她丈夫休掉，現在女兒又溺死，她好像精神失常了，這幾天都在海邊晃來晃去，找她的女兒……。
小鳳仙仔細核對她所聽到的這些資料，心裡十拿九穩地認為淹死的女孩就是月娘的女兒，她一陣風似地飄到海邊，想看看月娘的慘狀，她恨月娘，她認為月娘搶走了她的黃長貴。
小鳳仙果然在海灘上遇見月娘了。她們倆這是第二次見面，小鳳仙比上次到碉堡找月娘的樣子老了許多。臉上多了些皺紋，眼袋也明顯浮腫，再看看她的一雙手，她指尖的鮮艷，竟斑駁褪色了；對一位女神來說，是不允許有這種殘敗景狀的吧？她雖徐娘半老，可仍然是當年那位煙視媚行，久久盤踞在男人慾望峰頂的女神？！
月娘看見小鳳仙，就對著她微笑，怕是不認得她了；走近她，推一推小鳳仙的手臂，問她：「妳看到我的婉青沒有？」
小鳳仙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老實過，隨口就回答：「她死了。妳的婉青在海裡淹死了。」
月娘好像聽不懂小鳳仙的話似的，她又問：「妳有沒有看到她？」
小鳳仙盯著月娘上下打量：「看樣子，妳是真的瘋啦！唉—這不是太可惜了嗎？才跟了我那個相好的，正要享福，就瘋了。我相好的這下子有得傷心囉！」她幸災樂禍地說了好幾句風涼話。
月娘仍然笑著，拿著手上的樹枝子，彎下腰來寫了一個大大的「心」字。
小鳳仙也拾起一根漂流枯枝，在「心」字旁邊寫個「死」。
月娘低頭，很認真地把沙灘上的兩個字唸出來：「死心」、「嘻嘻—死心」
小鳳仙搖搖頭，重唸一遍：「心—死—」。接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或許是想起黃長貴了，她看著海，小小聲，像是在對自己說：「哀莫大於心未死喲！」她彷彿感慨著自己用了真心對黃長貴好，最後落得情無所終；這會兒，黃長貴竟已成了眼前這個瘋婆子的丈夫，他們一起搬到臺灣去生活，黃長貴再也不會回來找她了，想到這兒，心裡頭著實覺得很不好受。……
小鳳仙也年輕過，她可不是生來就該當流落風塵的，世界上沒有誰生來就該流落風塵。然而，人各有命，小鳳仙命薄。聽誰說過，小鳳仙十九歲，家中遭逢巨變，她進了酒店掙錢自己養活自己。酒店裡人際關係複雜，某夜，與醉酒鬧事的客人起了衝突，小鳳仙為要自保，拿酒瓶子打傷酒客，以傷害罪名入了獄；後來輾轉到了金門軍中樂園，說是可以抵刑期甚麼的；不知道這種事，是真有其事？還是人們訛傳？
那個年代，在金門，只要跟阿兵哥談起小鳳仙，沒有人不知道她的。
黃長貴是職業軍人，高大英挺，人也正直，時常熱心幫助人，所以人緣好。不知為甚麼？樂園裡的姊妹們都知道黃長貴的女友背棄他，就格外對他殷勤體貼，小鳳仙曾經跟姐妹淘兒為了黃長貴爭風吃醋，最後小鳳仙贏得勝利，於是黃長貴被大夥兒認為是小鳳仙的相好的。直到他遇見月娘。
小鳳仙為了想跟黃長貴廝守終生，她認真攢了幾年錢，在山外開了一間小小雜貨鋪，自己當起了老闆娘。她準備作黃長貴的好妻子，但不知怎麼？黃長貴始終沒有答應跟小鳳仙結婚。小鳳仙發現他和月娘交往，曾經找黃長貴誠誠懇懇地談了幾次。
小鳳仙告訴他：「一個女人淪落到這裡來，你以為是一種偶然嗎？我告訴你，不是的。是她乖舛命運中的一種不得不然。」小鳳仙這幾句話說得真是好。顯然她是讀過書、有思想的女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肅然，像是在向命運控訴，也像是拗不過命運的操弄，只能在自己的不幸面前打斷牙齒和血吞，那種堅毅或者說是抗爭失敗後的某種認命。這景狀，看在黃長貴眼裡，都化作無限的同情與憐憫……。
他回想起小鳳仙戲劇性的生命故事，心，隱隱作痛……小鳳仙原本有個小康的幸福家庭，小名叫丫頭，父親是中學老師，她是獨生女兒，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心裡的寶貝……
「丫頭啊！放學回來應該先做功課，別總是等到夜深了，才趕著寫這、寫那的，既傷眼睛又傷神呀！」父親每次見自己的寶貝女兒熬夜趕寫作業，總是心疼著，不厭其煩地在寶貝女兒書桌旁當書僮，幫襯著，好讓她早些把功課做完，早些可以上床睡覺。
「爸—你不要再嘮叨了啦！人家已經很煩了，你還在那兒碎碎唸……」丫頭臭著一張臉埋怨她父親太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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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妳快到醫院來，妳爸被卡車撞了，現在正在急救……」電話裡傳來母親急促的聲音。
「爸——爸爸——嗚……嗚嗚……爸——」丫頭在加護病房，親眼看著醫療器材屏幕上，父親的心跳慢慢地下降歸零。
丫頭的父親過世之後，母親進入一家進口洋酒公司當業務推展員，生活步調變得很不正常，夜半方歸，隔日睡到過午才醒。丫頭幾乎整個月都沒能跟母親見到面，講上一句話。母女倆，雖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各自過著屬於自己的日子。
有一次，丫頭責問母親為何不能做個正常的母親？兩人起了很大的衝突，母女決裂，母親一氣之下，趕她出門。丫頭輟學，日子過不下去，她怨母親，也跟自己嘔氣，輾轉進了酒店上班……。黃長貴正沉浸在小鳳仙悲慘的故事情節裡，小鳳仙倚進他懷裡，黃長貴這才回神。
小鳳仙繼續說：「長貴，你看得到我脖子上這一條命運的鎖鍊嗎？它緊緊地勒住我，我逃脫不了。」停頓一會兒，她說：「如果我爸不要被卡車撞死，我應該可以繼續讀書，讀到大學畢業；如果我爸死了，我媽跟我相依為命，就算我不能上大學，我也仍然可以士農工商，結婚生子，過正常女人該過的日子。可我媽......」
「長貴，我仍然保有一顆乾淨的心，你知道嗎？淪落風塵的女子，也會有乾淨的心，也會有真感情。你相信嗎？」
黃長貴擁抱小鳳仙，揉搓她一頭捲髮，他同情她，也知道她對他好，一心想嫁給他，做個好妻子。但是黃長貴有極大的心理障礙，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娶小鳳仙為妻，他真的沒有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