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沉默了好久。賈默流淚了，為萬菲難過，也為自己悲哀。他有感於萬菲的真誠相待，他決定要向萬菲說出他內心那一堆不堪的秘密。
賈默：「萬菲，我是同性戀者。心理醫生判定我是『原發性變性慾者』，這很像是法官對一個囚犯宣判死刑一樣。我知道自己這輩子不可能照爸媽的期望，娶妻生子，為賈家傳宗接代。偏偏我們家三代單傳，爸媽只生我這個獨子。」
萬菲專注地聽賈默說話，心中暗想：「怎麼又是個三代單傳的獨養兒子。」
賈默：「我從香港逃來臺灣，就為了避開所有的親戚朋友，我想要像金庸筆下的遊俠那樣，一個人闖蕩江湖—」賈默停頓了一下，用幽默的口吻說：
「沒想到—江湖太險惡了。」
「剛到臺北那一年，在片場認識了一位拍廣告影片的導演，他說他看過我的攝影作品，十分驚艷，說要提拔我，給了我一張名片，才知道他很有名氣；他邀我收工後一起吃宵夜，我好高興的答應邀請，以為自己遇到貴人了。誰知道他—他是個「性變態的虐待狂」，我吃了他一整年的苦頭，一直逃不開他的迫害，幾次想掙脫他的掌控，無奈他拍下一些我們的親密影片，恐嚇要公開。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那是我第一次想死。」賈默垂下頭，乜斜著他自己的左手腕。
萬菲拉起阿默左手，他手腕內側成串的刀疤，好像在跟萬菲眨眼似的，活潑地綻放艷麗的歡呼。賈默兩眼空茫茫，像市場裡魚販攤上的死魚眼，他的嘴似乎不曾張開，聲音從唇縫裡擠出來。「其實，我覺得——人，是虛無的。」這話剛一出口，萬菲整個人從榻榻米地板上彈起來，變成跪坐的姿勢。她爸說過這話，十七年前，在礁溪那一個下著雨的夜晚。
賈默沒有發現萬菲的異樣，繼續往下說：「人生真的沒甚麼，活著跟死了都沒甚麼嘛！我好想到一個無人島上，孤獨的死去，可是我找不到無人島，這世界到處充滿了人。我好想死，有幾次我吞了大把安眠藥，睡了兩天兩夜，自己又醒過來。這幾年，我在手腕上割了又割、刮了又刮，就沒有一次能死成。死，真的好難。」賈默說話的樣子極其平靜，彷彿他說的是一個不相干的誰吞藥、割腕自殺的事。
萬菲對阿默說：「死，倒是容易—跟勇敢活著來比的話。」賈默不懂萬菲說的，兩隻眼睛盯著她瞧。
萬菲：「你說人是虛無的，我同意。既然虛無，又何必刻意毀滅那不存在的存在呢？你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自殘，豈不更強化了你不願意面對的存在？」
萬菲指著賈默左手腕上的刀疤說：「你把痛苦刻在手腕上，讓它們時不時的提醒自己，你有多不幸，有多傷心。你以為這樣做很勇敢嗎？」
停了幾秒鐘又說：「阿默，你這樣做太具體，違背你的人生虛無論。」萬菲利劍一樣的目光逼視阿默：「接受自己是同性戀，因為性別最終也是虛無。不是嗎？人生不一定非要跟著大多數人的遊戲規則對號入座，站著也行啊！站著，並且熱烈勇敢地活著，做自己的主人，反倒自由自在。你信不信？Romain Rolland不也說：『正視人生而且熱愛它，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賈默無語，彷彿在思考萬菲的話。她不愧是臺大心理系高材生、某大醫院精神醫學部臨床心理室的臨床心理師、大學心理系講師……。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萬菲臉上的表情一變。一臉無奈地說：「阿默，告訴你喔—我大學讀的是心理系，在心理系一開始選的是諮商心理，比較偏向生活中一般心理問題，像是個人情緒問題啦，家庭問題、親子關係甚麼的、還有學習障礙或是生涯規劃……等等，我覺得我所學的，連自己的心理毛病都不太幫得上。所以，後來我轉臨床心理，拿到碩士學位，又考了執照，主要是幫助病患因為疾病引起的心理困擾，特別是腦傷、精神分裂症，跟持續性的心理困擾這些問題。我常常需要幫病患釐清痛苦的真相，幫他們作精神重壓釋放、讓病患脫離自我控訴、自我逼迫，和所謂的病患心理衡鑑、心理治療，之後再協助病患作人生價值重建……等等，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可是阿默，我老實跟你說喔！你不要以為我真的能扮演甚麼救世主？其實，我甚麼也不是。我自己生命中的一本爛帳，還等著上帝來拯救咧！唉—人生？怎麼說呢？我喜歡抒情的說法，就是芥川龍之介講的：『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呵呵…呵呵呵……』」萬菲冷笑幾聲，輕輕搖著頭。
她最後又嘀咕了幾句：「這麼說吧！我只知道，生命的調門兒應該由自己來定，我想要飆高音，就飆吧！反正刺耳的聲音飄過去，就甚麼也沒有了，至於那留在誰耳朵裡的、扎了誰的心的、不痛快的記憶，該怎麼處理？這是上帝的事。我們人嘛，就算想管也管不了。所以，結論：從我十八歲開始，我決定在生命質量全然消失之前，做我自己。我痛恨媚俗。」
賈默搞糊塗了，一臉茫然。因為他發現，萬菲似乎也活在某種巨大的自我矛盾之中。此刻的萬菲，看起來也有點兒恍惚。畢竟，人生的課題太大，一時半刻，誰也不容易理出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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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告知萬菲，開始為父親準備後事。賈默陪萬菲到榮民總院，萬修武躺在病床上安然睡著，萬菲站在病床旁牽著他的手。她安安靜靜看著他，心糾結著，整個人覺得好虛弱，她低聲禱告：「主啊！請祢差派天使，帶領他一路順利回天家……。阿們。」
萬菲俯身親吻萬修武。賈默按下相機快門，他被這樣的畫面深深感動。
萬菲的日記裡這樣寫著：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三/天氣陰/小詩一首，送你遠行。
〈顫慄〉
我以為
你，化蝶往天空去追夢
夢不在那裡
不在這裡
在你心
................
一路上孤單的情牽
流星般墜落
蒼穹廣袤漆黑
映襯出更璀璨的光束
誰？耗用你短促慷慨的一生
許自己美麗的願
誰？捧著腥紅色的心
認出是你，在深夜
憑藉一朵真情有悔的惡之華
——非」
萬菲在詩末署名，刻意用了「非」字，著實別有深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