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89年2月底─3月底
主要人物:萬菲35歲/賈默42歲/萬修武64歲
萬菲剛從榮民總院出來,垮著一張臉,整個人沒了靈魂似的飄過停車場,不出十分鐘,萬菲又進了榮民總院,這回,她是給人抱著衝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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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看到這個身上掛著石洗牛仔夾克的男子衝進衝出的,把急診室內外的氣氛攪得沸騰起來。說牛仔夾克是掛在他身上,可一點也不過份,他不但瘦、和著他倉惶急促的肢體運動,簡直可以聽到他全身上下骨頭拉扯碰撞的聲響,還有他口袋裡的零錢銅板、鑰匙甚麼的,嘩啦嘩啦,像大雨中行車,雨刷將大把大把的雨珠狠狠地抛甩出去,聲音啵脆的,叫人想拿手摀住耳朵。此時,這個男子掛上電話,人斜靠著牆,拿手摀的是額頭和眼。警察先生在筆錄上寫著肇事者賈默……。
「天知道是誰來撞誰的!」賈默一肚子苦水,心裡頭埋怨著「這年頭出車禍,先倒下來的就算是受害者,那另一個祇有當肇事者?」這些怨言跟誰說去?
「急診室裡躺著的那女子,竟然還是自己的鄰居呢!」賈默無可奈何地祇能守在那兒,等她甦醒過來。
「萬菲,六樓之二?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她,賈默重複讀著她身分證上的住址,努力想從記憶庫裡找出這份檔案來,他,失敗了……,他對她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搬進這棟大樓一年多了,大樓只有一部電梯,每天上上下下,怎麼就從來沒有碰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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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默:「萬小姐,昨天下午妳從醫院出來低著頭亂衝,撞上我的車,妳就昏倒了……,急診室醫生說妳是低血壓、血糖又過低才這麼虛弱……」賈默第二天中午帶了一盒蒸餃到六樓萬菲的住處,用廣東國語描述著昨天小車禍的經過。
「昨晚—是你把我弄回來的?」萬菲瞪大了她那雙亮閃閃的大眼睛。
賈默點頭:「還有一位女警。」他邊說邊把保麗龍便當盒上的橡皮筋剝下來,發出一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磨擦聲,像是預告著他們的邂逅將會出現某種奇特的轉折。
萬菲問:「你是哪位?—」
「我是妳鄰居啦!五樓之三。」賈默微笑著回答。
萬菲:「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這個問題我昨天已經問了自己一個晚上。現在認識啦!哦─我沒給妳買湯上來,店家用塑膠袋裝熱湯很不好,吃多了會得癌症。」賈默說著,把一盒冒煙的蒸餃推到萬菲面前。
萬菲心裡覺得好笑,這個人怕塑膠袋裝熱湯吃了會得癌症,可就不管保麗龍盒子裝熱蒸餃,其實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賈默:「趕快吃吧,妳應該很餓了。我下午兩點鐘的通告,廣告片跟拍,晚上收工早的話,再上來看妳。」
「謝謝。」「昨天真的是我去撞你的車?哦—那—那對不起。」萬菲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
賈默:「還好啦!我走囉!Bye Bye—」賈默揮了一下手,帶上門走了。
鐵門被賈默過重的手勁反推上,自動鎖『喀嚓』一聲鎖上了。萬
菲:「Bye─」萬菲微弱的聲音被鎖在厚厚的大門裡面,同時被緊緊鎖住的,不只是萬菲的家,還有萬菲的秘密、萬菲她的心—那是一顆不被世人接受與諒解的癡心,此刻,她更擔心的是醫院裡生命垂危的那個男人……。萬菲打了一通電話到榮總詢問父親的病情,她打算吃完蒸餃就去醫院陪父親。
萬菲:「請問24床,萬修武,他現在狀況怎麼樣?我是他女兒。」
護士:「對不起,醫院規定,不能打電話詢問病情喔!」萬菲:「哦—知道了。謝謝您,我下午會過來。」萬菲邊吃著蒸餃,邊努力回想,剛才那個鄰居描述有關她撞車昏倒的整個經過,她依稀記起昨晚恍恍惚惚之間,好像有人扶著她上車、下車,扶著她開了鐵門進了家裡……。
萬菲:「還好是鄰居—還好他不是壞人。」「哎呀!怎麼連人家叫甚麼名字都忘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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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兩天找不到萬菲,賈默心裡覺得奇怪,身體那麼虛弱,不待在家裡好好休息,跑哪兒去了?就在萬菲門上留了字條:「擔心妳!請打個電話給我727-9990—阿默。」
萬菲:「喂—阿默嗎?我是樓上的萬菲,我剛從榮民總院回來。」
賈默:「妳覺得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那天醫生沒有檢查清楚?我現在就上來看妳。」賈默半分鐘不到衝上樓。萬菲和賈默兩人在客廳聊天,直聊到天亮。
萬菲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我爸腦瘤在榮總開刀,醫生說情況很不樂觀,我好怕喔!好像隨時都會失去他。」賈默拍拍萬菲的肩。
賈默給她出主意:「趕快通知你們家兄弟姊妹,妳媽媽知道妳爸現在病危嗎?」
萬菲拚命搖頭,氣憤憤地回答賈默:「我沒有兄弟姊妹,我沒有媽!」
賈默覺得自己的問話很莽撞,露出抱歉的神色。
賈默:「對不起。那─那妳家還有誰可以幫妳?」
萬菲又搖頭。
賈默:「假使─假使妳─妳覺得阿默可以的話,那阿默幫妳好了。」萬菲絕望無助地看著阿默。然後幽幽地對阿默說出她積壓在心中十多年,無法對外人提起的隱私。
萬菲:「我們家有一堆爛帳,算都算不清楚。我媽背叛我爸,我自己的身世成謎,我不知道我爸是誰?我好恨啊!我怎麼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賈默:「那—現在醫院裡那一位─是─?」
萬菲:「他是我爸。不!他其實不是我爸!他不是啦!」賈默被萬菲的話搞糊塗了,他不敢插嘴,身體坐得直直的,安安靜靜地聽萬菲說下去。
萬菲蜷縮在沙發上雙手抱膝,訴說著塵封的往事,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會把內心底層,被牢牢冰封起來的這一段血淚史,全都倒出來給眼前這個認識才三天的男子。
萬菲告訴阿默:「我爸是一個嚴肅木訥的職業軍人,跟我媽聚少離多,我媽個性天真爛漫,她很怕寂寞,養了好幾隻小貓小狗作伴。她好幾次出軌,對不起我爸,可我爸因為深愛著我媽,總認為我媽是太單純,心腸軟,所以容易受騙上當,於是一次又一次原諒她。唉!可我媽她不知悔改、鬼迷心竅,在我18歲那一年,跟一個小她十幾歲的年輕推銷員跑了……」萬菲跟賈默敘述著當年家變的情景,那一夜,她母親潘紅雲向父親萬修武表態,求丈夫成全她的婚外情。
萬菲永遠記得母親潘紅雲激動的樣子,披散著長髮,哭得臉上的妝全都糊了,兩手拖著她身上穿的朱紅色弗朗明哥舞裙,踉蹌地奪門而出,自此之後,母親這個角色便從萬菲的生命中淡出了。
萬修武:「妳去吧!紅雲。好好跟著他過日子。希望妳幸福。」萬修武說得好誠懇。
「面對一段破碎的婚姻,一個多次背叛他的妻子。此時此刻,鐵漢應該徹底被銷毀,變成一堆廢鐵,不堪的癱在地上才是。但他竟然能夠這麼平和地放手,並且祝福她。」萬菲訴說著往事。「
從小到大,不曾見父親掉過一顆淚,我以為,母親離家的這個晚上,他總要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吧?但他沒有。我帶著憐憫看著父親,父女倆明明是跌落在悲劇的殘局裡,心裡原該淌著血、臉上該掛著淚的,不是嗎?但不知是父親堅強、我太勇敢?還是我們早就偷偷翻閱過自己的生命劇本,心裡早已經把今天這段劇情演練熟了?我們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坐在客廳沙發上。這一夜,特別漫長,天,很久很久都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