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早晨就像孩子的脸，一会儿雨、一会儿晴的。麦丽打开窗户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望着那条和往常一样幽静的小路。即便是该去上班的时间了，路上的行人还是稀稀拉拉的。要不是轻轨站就在这儿附近不远，大概就那几个人也不会来走这条路了吧。麦丽忽然有点怀念起张家浜市场前面那条噪杂、零乱的马路来，那里才热闹呢。
一上高速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川流不息的汽车纷纷疾驰而过。大家都开得飞快，就像上班马上要迟到了似的。麦丽看看车速表，她已经超速了，边上却还有不耐烦的车子呼啸而过，一下把她甩在后面。
麦丽现在能够体会到她以前开车技术很差的时候，会是多么讨人厌。每当前面有车慢慢吞吞、犹犹豫豫的，又像要转弯又像要变道时，麦丽就忍不住皱着眉摇头，瞅准机会从边上超过去，还要扭头看看是什么人开车这么烂。结果她开车到公司的时间越来越短。
德里克对麦丽的工作一直很满意，她管着的那些中国供应商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就一切都好。莲桦集团和天舟科技现在的关系也是“如胶似漆”，这是老倪说的。
“麦丽你也有很大功劳，大家都看得见的。”
老倪偶尔会来波士顿出差，一来就抱怨时差难受，说出差一次回去，一个月才能恢复睡眠。麦丽乘机让他帮忙带一大堆东西回去，都是阿香和奈奈她们托她买的。
老倪气得嘴都歪了：“老夫我过来一次不容易，你倒好，不说招待招待、尽个地主之谊，反而让我当快递？上次你还把我一个人丢在澳大利亚，自己开溜。”
麦丽只好求饶，请他吃饭，说：“中午饭跟我走，请你吃波士顿龙虾！”
两人吃着饭聊起很多上海分公司的事情，和那些老同事们的近况。他俩建了个群，把艾咪拉进来，故意拍几张龙虾的照片去招惹她。艾咪马上回了几句，还打电话过来，叫道：“你们不要这样无耻地羞辱我，吊我胃口！当心我立刻飞过来把你们吃穷！”
麦丽说：“来呀来呀！”
艾咪说：“别以为我不敢！老倪你下次出差告诉我时间，我一准也到美国来。”
见麦丽在美国的工作一帆风顺，秦小容和付恩泰也在策划，啥时候到波士顿来和麦丽聚一聚，顺便拜访一下他们以前的老朋友。
秦小容说，自从付恩泰担任了上海总公司的副总经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要让他找时间出来，可没那么容易了。他们来美国的事情说了很久也没成行。
麦丽说你自己来不就行啦？秦小容马上变卦道：“想想么，又太累，没劲，不如等你放假回来聚吧。”
学校的几个小弟弟、小妹妹们总不忘候着麦丽什么时间有空，好约她去打球。跟着这位长得又漂亮、球又打得好的学霸姐姐一起玩，是他们的一大乐趣。况且这位姐姐每次请客吃饭都是出手大方，有钱人啊！
麦丽笑出声来：“我学霸？那是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学霸吧。”
汤姆才是真学霸呢。
墙上的白板还挂在那里。麦丽看着上面“贫嘴”、“小笼包”等这些字，不由得站在那里发愣。没有汤姆的家里，就好像缺少了什么一样。正对窗户的椅子是汤姆刚来的时候坐过的，麦丽一直没有把它拿走。餐桌上还多放了一份碗碟，只是再没有汤姆坐着一起吃饭了。
麦丽依然每天忙着上班、上学，在台灯下做着功课。她反复地在屋子里打扫，把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的，让自己保持忙碌的状态。每到夜深人静，麦丽睡不踏实，就拿个枕头抱在怀里，可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任那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
汤姆打过几次电话过来，兴奋地告诉麦丽，说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情。他现在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和以前的老伙计、老客户们逐渐恢复了联络。
“你的作业里有一个关于物流体系优化的分析，我正好可以把最近做的一个企业案例分享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麦丽确实很喜欢，很高兴地表示了感谢。不过汤姆想起来的那些事情里，全部都是他以前的学习、生活和工作经历，没有一件是在他当“妖精”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现在的汤姆，和那时候的汤姆，好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个人，麦丽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承认这一点。
她忽然想起梦空道长说的那些报恩什么的，麦丽找到了答案：她注定要来救活汤姆，解开他的魔咒。而汤姆用这几年的陪伴来报答她，帮助她在事业上抓住每一次机会，获得成功。
这么说，缘分到此为止了吗？
汤姆的爸爸妈妈有时候会盛情邀请麦丽去共度周末，麦丽每次都婉言谢绝。可是她心里涌起来的对汤姆的想念，却越来越难以抑制。有几次她悄悄地把车停在离汤姆家很远的地方，走到那棵大树后面躲着，就那样远远地看一眼汤姆，再默默地离开。
为表示感谢，汤姆妈妈说要买辆好一点新车送给她，麦丽吓得赶紧推辞，特地打电话给汤姆，叮嘱说千万不要这样，她决计是不接受的！
“不然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了。”麦丽斩钉截铁地说道。汤姆好无奈。
天气还没转凉，留学生们都已经纷纷在准备买放假回国的机票了。“晚了可就贵啦！”
麦丽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久没回家了呢。她也跟着那些留学生一起，订了回国的机票，可是她却没有找到他们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她早早地把家里都整理干净，忽然看到餐桌上还有汤姆的碗碟，不禁要笑自己傻，随手收进了碗柜。她把靠窗的椅子放回书桌下，拿起板刷去擦白板上的字。不料刚擦了几下，心头就是一阵酸楚，手里顿时失去了力气，板刷“噔”地掉到地上，那眼泪就不争气地哗哗流下来。
麦丽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知道不能再一直这样骗自己了。
“我离不开汤姆，我早就爱上他了。无论他是枕头，是妖精，还是学霸汤姆，我都爱他！”
麦丽一下子有了一股强烈的愿望，她要马上去见汤姆，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一分钟也不能等。张爱玲说过的，千万人中，千万年间，遇到那个要遇到的人，怎么可以只是相互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呢。况且这里是美国啊，有啥顾忌的，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关起来？
麦丽为自己的念头所激动。她匆匆地抹了一把脸，直奔汤姆家而去。
蓝天向地平线尽头垂下去，天上有几朵白云忽明忽暗地遮挡着阳光。呼呼的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汽车，抚起麦丽的头发。麦丽的车像泥鳅一样在公路上钻来钻去，不停地挤到别人的前面，疾驰而去。
麦丽想好了，等会儿还是把车停得远远的，然后打电话把汤姆叫出来，和他说那些话，免得被他爸爸妈妈看见，要尴尬的嘛。
麦丽下了车，一路小跑。牵狗的大爷又走过，看见她，停下来刚想打招呼，麦丽都没注意到，一溜烟地过去了。
来到那大树跟前，麦丽觉得莫名地紧张起来，深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一点。
她拿出手机。
这时候，麦丽看见了谢蕊。
一辆小巧的跑车开过来，停在汤姆家门前，谢蕊打开门下了车。她穿着一双蓝色的高跟鞋，一袭细花的长裙衬出她修长的身材。她一下车，随手把太阳眼镜丢进车里，就噔噔噔地往院子里跑。高跟鞋限制了她的速度，使她有点七倒八歪的，就像慌不择路的样子。
谢蕊喊：“汤姆！”
汤姆闻声走出来，叫一声“谢蕊！”那谢蕊就“哇”地大哭，一下子扑进汤姆的怀里。她抱着汤姆的脖子，一股脑地把嘴巴迎上去，在他脸上一顿啃，鼻涕眼泪弄了汤姆一身。汤姆搂着她安慰了好一阵，两人才紧紧拥着进了屋。
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树下站着的麦丽。
一阵风吹过，路旁的树就像是排队接受检阅一样，一个个欢快地摇头晃脑，沙沙地抖落着树叶。
麦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发梢挡住了眼睛，眼前的一切就都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楚。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挪着脚步往回走。她在车里坐了一阵，觉得好累，需要需要休息一下。奇怪的是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刺痛感，而是有一种像吃了川菜之后，那样舌尖麻麻的感觉，木然又迟钝。
过了许久，电话响了。麦丽像是被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温笛打来的。
温笛尖利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车厢。她叽叽喳喳的，麦丽心不在焉地都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温迪似乎是要找她一起策划万圣节的活动。
麦丽有气无力地说：“这不还早着吗？”
温笛吃惊道：“这至少要提前一个月以上策划的啊！找地方、买装备，还有很多东西要从国内弄来，便宜嘛。最好让人带来，连运费都省了。你们公司最近有人出差过来吗？”
麦丽想也没想就说：“可惜没有啊。”
温笛听着麦丽的声音有点不对劲，问：“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感冒？”
麦丽胡乱应着：“是有点。”
温笛说：“你别急，我们今天正好都没事，就在一起商量这个了。你在家等着，我们过来给你烧饭，正好你也听听我们的主意。”
不知怎地，麦丽冰凉的心底里像被捂热了一点似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擦擦眼睛，开车缓缓地离开那条连着汤姆家门口的小路。
那棵参天大树远远地在后面又随风摇晃起来。
汤姆看着谢蕊哭哭啼啼的，心里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心痛的感觉，这可是相处了好多年的女朋友啦。他一出门就认出谢蕊来了，记忆就像打开了一个抽屉一样，里面放着的过往都历历在案。
谢蕊也是很小的时候来了美国。慢慢地她中文越来越差，周末的时候，她父母就送她去中文学校，正好汤姆妈妈是学校里头的中文老师，一来二去两位妈妈就熟悉了。汤姆常和谢蕊一起玩，谢蕊爱哭，汤姆就没少挨妈妈的骂，她总以为是汤姆欺负了谢蕊。
上了高中后，两人一个学霸、一个学渣，各奔东西。谢蕊学美术，毕业后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做服装设计。两个妈妈有意撮合他们俩，于是他们两个又碰到一起，郎才女貌的，名正言顺成了情侣。
汤姆爸爸对汤姆妈妈说：“这都什么时代了，又是在美国，你们怎么还搞这套？”
妈妈不服气道：“什么是‘这套’？我只是看那姑娘不错，提供他们认识的机会而已，他们自己要好的啦。”
爸爸说：“我们汤姆高智商、低情商，他哪里弄得清自己喜欢什么人？”
妈妈说：“瞎讲！比你情商高多了。看汤姆对女朋友多细心，你呢？”
汤姆爸爸不像汤姆妈妈那样喜欢谢蕊家的人，他对谢蕊的父母反倒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谢蕊的父母当年也是留学来的美国，不过上的是那种汤姆爸爸称之为“边角料”的学校。毕业后留下来，做一些和国内来往的生意，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们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只是看上去挺有钱的样子。谢蕊号称开了个服装设计工作室，却也从来都是做国内的业务。汤姆爸爸甚至怀疑这些业务，都是她父母给安排的。
谢蕊倒是挺可爱的，看上去小鸟依人的样子，对汤姆老是如影随形。这点挺讨汤姆爸爸、妈妈的喜欢。
听着汤姆讲他做“妖精”的经历，谢蕊感动得眼泪涟涟，说：“没想到这几年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被丢在上海一个陌生的小破房子里，孤苦伶仃的，任人摆布。我还在这里怪你怎么突然失踪呢，呜呜呜……”
汤姆笑道：“可惜我都想不起来啦，不然那可是值得吹嘘的资本。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当妖精的。”
谢蕊又哭，拿拳头去捶汤姆的胸口，说：“你还这么盲目乐观，知不知道差点你就永远回不来了呀！”
过了好一阵子，谢蕊的心情终于阴转晴好，她回忆起俩人以前在一起吃喝玩乐的幸福时光。汤姆听得不时哈哈大笑，觉得有些事情是记得的，有些事情他都怀疑是谢蕊添油加醋，甚至虚构的。他了解谢蕊，她喜欢把一部分幻想出来的东西揉进现实生活中，这样一想象，她的幸福感就更强了。可是笑归笑，汤姆心底里却有个声音在说：“这特么好像都挺无聊的，其实没这么好笑？”
说着说着天色渐渐暗了。汤姆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在外面有事要办，很晚才回，让他自己安排晚饭。汤姆就带着谢蕊到小区边上的购物中心去共进晚餐。
本来汤姆想着，吃完饭回到家门口，正好和谢蕊告别，把她送走。不料谢蕊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跟进了屋。汤姆心里不禁发起毛来，心想这丫头要闹哪样？
谢蕊一会儿要喝茶，一会要喝酒，赖在汤姆身上不停地蹭。汤姆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谢蕊已经产生了一种隔离感，很厌烦她这种作态。
谢蕊见汤姆扭来躲去的不大配合，就掰着汤姆的脸撒娇道：“几年不见我了，你不想我吗？”
汤姆只觉得后背有股凉气升起来，胃里就泛起一阵痉挛。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他已经变了，他和谢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轻轻推开谢蕊，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谢蕊眼睛瞪得滚圆，大声问：“为什么？！”说着就往汤姆身上拱。
汤姆只好把她甩开，正色说：“不行，很多事情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谢蕊愣了一下，忽然又哭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你这么久不在，你要我怎么样？听说你回来了，我就马上和他分手了，赶紧着回来找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汤姆说：“是我变了，我很抱歉，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听说，我也不会去打听，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现在很清楚，我们需要重新开始。你还是你，可我不是原来的那个汤姆了，你明白吗？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谢蕊张大了嘴巴傻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