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玫马场坐落在偏远的郊区，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尽头。从高架路上下来，驾车要经过几条正在施工的道路，沿路两边都是高高的挡板，从围在里面的工地上传出隆隆的挖掘机的声音。
秦小容开车七拐八拐地，顺着工地的指示牌绕着。麦丽说：“这么远的地方也要全变成房子啦，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还是农田和一些破房子呢。”
“看来你是来得太少了。”秦小容笑道。
麦丽应到：“说得轻巧，这可得有钱又有时间啊。”
车开到马场的时候，门口站着的保安快步迎上来，一问是预约好的，马上把遥控器一按，打开门。
停车场上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麦丽以前跟着秦小容来过这里，那次她们来的时候有点晚，差点没找到车位。这次来得早，看着人还不多。
麦丽下了车，倚在栏杆上看着教练们帮客人练习。只见那边有一位戴眼镜的小姑娘，穿得像模像样的，正在一板一眼地练着走步，身体随着那匹大棕马的脚步一起一伏，很有点架子。她那黑色的头盔下面脸蛋涨得红红的，看上去都练了几个回合了。
“比我们早的人还挺多！”秦小容说。
一名教练迎上来，问：“秦小姐今天不是约了三匹马吗？”
秦小容转头对麦丽说一声：“我们先去换衣服吧。”然后才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教练：“是的，不过我哥要稍晚一会儿到。”
教练殷勤地跟在身边，连声说：“好的、好的。”
秦小容问：“这次拆迁没有轮到你们吗？”
教练陪笑道：“迟早还是要搬的，看老板和政府怎么谈的啦，不过今年肯定不会走。”
不一会儿两人披挂整齐，各人上了一匹马。麦丽还不熟练，教练在边上不停地指导她。秦小容说：“我先来几圈！”说着松开缰绳，两脚一夹便跑了出去。
付恩泰很晚才来。他手里拎着几瓶水，走到栅栏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只见两人头发都汗湿了，正并辔缓缓走来，便举着水瓶叫道：“很有样子嘛！”
秦小容从马背上微微俯下身，故意问道：“哟，才来啊！说谁有样子呢？”
付恩泰看一眼麦丽，说：“当然是说麦丽啦，学得真快！对你嘛，要求不一样了，你和坐骑的默契还不够。”
秦小容撇撇嘴说：“废话，这马要认识我也要时间的啊！要不你索性给我买一匹养在这里，我和它每天在一起就有默契了。”
秦小容又对麦丽说：“你今天很有点感觉，再来几圈？”
麦丽摇手喘气说：“不行，累死了！我得下来。”说着便往下翻。付恩泰一个健步翻进栅栏，把一瓶水递给秦小容，这边就搀着麦丽下马，随手把另一瓶水塞给她。麦丽打开盖子一仰脖，一口气把大半瓶喝了下去。
秦小容坐在马上喝了几口，又把水瓶丢还给付恩泰，嘴里喊“驾！”一声，一跃而去。
麦丽弯腰揉着酸痛的小腿，对付恩泰说：“我帮你们拿着水，你们玩吧。真没想到这还真是个体力活。”
付恩泰笑道：“你来得太少了嘛。”说着翻身上马，去追秦小容。两人互相追赶，大笑着跑了几圈。麦丽欣赏地看他们两个耍帅，拍手叫好。
那教练又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走过来，喊道：“秦小姐，得换马了！”
秦小容一看，大叫：“好极了，今天让我来试试‘旋风’！”
见秦小容意犹未尽，付恩泰笑道：“好啊，你继续！我休息休息。别让它把你颠下来！”
付恩泰下了马，和麦丽往边上石板上一坐，看着秦小容欢快地骑着“旋风”飞奔。教练牵着那两匹马往回走，对他们笑笑说：“还是蒙古马经跑，给它歇几次能走大半天。要是换那几匹欧洲马，怕是几圈下来就不行了。”
付恩泰笑道：“谁让你们每天把它们往死里跑？人家在欧洲都是被用来放在贵族家里，当宠物养的，你以为都像咱们这里似的，牵来拉大车啊？”
那教练被逗乐了，黑黝黝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付恩泰喝了几口水，装着随意的样子问麦丽：“打算什么时候走？”
麦丽被他一问，心里五味杂陈，叹口气说：“没定呢，估计还有两三个月吧。”她认真地看着付恩泰，说：“真不知道该不该去。可是我觉得背后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我一样，根本不容我选择。”
付恩泰被麦丽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看，心里就抵挡不住，赶紧又喝一口水，朝天眨了几下眼，说：“就像你当初选择要不要来上海，你觉得该不该来呢？”
麦丽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地说：“谢谢你这么说。”
付恩泰没朝麦丽看，像是自顾自地又说道：“有些鸟，天生就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
麦丽托着腮帮子放空，沉思着说：“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可是我觉得我最终还会回到上海的。”
付恩泰忽然像是有些高兴起来的样子：“还是要看笼子是不是够格对吗？”
麦丽听着很别扭，皱着眉呛他道：“刚要把你当个好人，又说这些恶心话！”
付恩泰赶紧求饶：“打嘴！算我啥也没说。就当听到一个马在放屁就好！”
“切！”麦丽鄙夷道：“这也能算个马屁？损我呢！”
麦丽这几天心烦意乱的，又有点激动。一种对大洋彼岸生活的新鲜感，和对未知世界的担心交织在了一起。
贾世廷那天和麦丽说打算安排她去美国这件事情的时候，可把麦丽吓了一大跳，脑子当时就翁的一声，一下子就惊醒了。在黑暗中她就坐在床上发愣：这个事情大了，要去美国工作，这可是一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想着想着，结果到天亮也没再睡着。她还寄希望于这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也好不要为这种事情伤神。可是她的梦从来都是灵验的，一上班，贾世廷果然就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常常在领导们眼里只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小事，可能只不过是哪位大佬的一闪念，却有可能是决定底下人一辈子的大事。
麦丽这才明白，贾世廷当初为什么没把她放进天舟科技项目组，大概早就已经预备着策划她去美国的事情了。
见她脸色难看，贾世廷笑着安慰道：“别担心，我有把握你是能够胜任的，不要有这么大包袱。当年乔艺刚调任客户经理的时候，也许能力还不如你现在呢！”
麦丽脚踩棉花似的走了出来，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忽然有一种陌生感。那一个个从眼前走过的同事，就像是隔着玻璃看到的另一个世界的人，让她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哦哟哟！不得了不得了，你现在厉害了啊？红票子看不上了，要去挣绿票子啦！”阿香平日里说话温吞水似的，难得也大呼小叫起来。
麦丽请阿香和奈奈吃日料，也好找她们说说话。服务员在外面听到这么大声，以为阿香在叫她，唰地拉开门，一看里面没事，又礼貌地退了出去。
奈奈用手托着腮帮子，一脸憧憬地朝天看着：“呀，去波士顿！太让人向往了！你就可以坐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喝咖啡了，这时邻居家那位金发碧眼的帅哥隔着篱笆，热情地向你打招呼，问：‘要不要我顺便帮你把草坪也割一割呀？’不行了、不行了，想想就羡慕嫉妒恨啊！”
麦丽朝着她们吐了口气，嘴唇发出噗噗声：“你们俩真是让人无语！你们也不想想，这一去好几年，一个熟人都没有，有啥好玩的！”
阿香斜眼看她一下，鄙夷道：“你就装吧，奥？饱汉不知饿汉饥。朋友嘛很快就会有的，说不定终身大事也迎刃而解了。再不济，钞票也赚得马卡马卡的呢！”
奈奈接茬道：“就是！麦丽这么优秀，也只有外国人才能配得上了。”
麦丽翻起白眼，摇头又叹气：“真是受不了啦！和你们这两个人真是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就问您，你们俩谁去过美国？”
阿香和奈奈都摇头。麦丽说：“就是嘛。”
想起秦小容在美国呆过，麦丽觉得和她聊聊说不定还靠谱些。岂料那天秦小容一听麦丽这事，在电话里就说：“去那乡下地方干啥？”
麦丽不服：“波士顿也被你叫乡下？”
秦小容说：“波士顿还不乡下？你们公司也不可能放在市区，又有工厂又有仓库的，肯定在郊区啦，进城准得开车。”秦小容说着就好像他们家公司开在市区似的。
麦丽出神地望着跑道上一匹匹疾驰而过的骏马，好一阵不说话。付恩泰见她想心事，就没开腔，静静地陪着坐在边上。
“旋风”载着秦小容得得得地走了回来，用蹄子刨了几下地，喉咙里呼噜噜了几声，像是跑得很过瘾似地摇头晃脑。
秦小容从马背上唰地翻下来，一把摘掉头盔，顺手把马鞭丢给教练。那教练接过马鞭，上去牵住“旋风”。
付恩泰和麦丽站起来迎上去，看着秦小容满头大汗，都笑道：“厉害的，把两匹马都跑得趴下啦。”
秦小容回头看看“旋风”，说：“这马给力！”
教练朝秦小容笑，往前俯下身做样子，说：“秦小姐身体可以再往下压一压，脚蹬也要再踩浅一点。”
秦小容说：“上马前没活动开，没几下腿就酸了，早把你说的都忘了！”说着话还带喘气，接过付恩泰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才回头看着他们俩：“走，吃饭去？”秦小容今天运动量不小，是饿了。
附近镇上有条小河穿过，沿河就开了很多饭馆，算是江南古镇风情，主打的特色小菜是河里的一种小鱼。本来在当地人眼里这是不入眼的小杂鱼，个头小、刺又多，根本没人吃。后来有人拿来用热油炸透，把鱼搞得连骨头都像饼干一样酥脆，撒上盐就吃，居然也挺香。这鱼在市区的年轻人里一传，都说很有特色，大家就慕名而来。可怜这种炸鱼技术也没个专利可以保护的，结果每家餐馆都是一样的鱼，一样的味道。每到周末大家都开车过来，呼朋唤友、拖家带口的都有，各个餐馆都人满为患。
好在麦丽提前预订了座位。正是饭点时间，老板娘忙得脚不沾地，见了他们还是热情地迎上来，就像见了老朋友一样，用夸张的笑容喊道：“来啦？饿了吧？我们上菜很快的！”说着快步把他们引到楼上，转眼又一路小跑下了楼。
老板娘给他们留了个靠窗的桌子。小小的木格把一扇长长的窗户分成一块块小玻璃。窗框都掉了漆，看上去很有复古的意思。三个人一边喝着茶等上菜，一边看着下面河里划过的小船。艄公正唱着听不懂歌词的山歌，声音却很洪亮动听，船里的乘客们拍手叫好。
大名鼎鼎的小鱼很快被服务员端了上来，油黄油黄地装了一大盘。秦小容说声“我先吃啦？”话音刚落已经好几条下了肚。付恩泰笑道：“没这么夸张吧？”
秦小容扬一下眉毛：“确实很好吃啊！麦丽你要是去了美国，就别想吃一顿像样的饭了。那里的中餐馆大概都是越南人开的，没有一家好吃的，再说原料也不行，只有鬼佬才会相信这也能叫中国菜。”
麦丽问：“不是说波士顿华人很多吗？不会连顿饭也吃不好吧？”
付恩泰说：“你别吓唬麦丽。好的中餐馆也是有的，市中心好几个都很出色。”
秦小容说：“麦丽哪会有功夫去市中心？而且又贵，周末能去一次不错了。平日里还不是要在快餐店解决，晚饭没准还得自己做。外面到处是烂大街的墨西哥菜，一点都不好吃，哪有国内好。”
秦小容和付恩泰早年为了办移民，都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后来又去过加拿大。照秦小容的说法就是：每天“户对空山红叶树，门迎荒野绿草皮”，除了无聊还是无聊。他们俩在那边的时候，平时活动都限于华人圈子，连英文都没怎么学会。
“到了冬天更好了，你就练铲雪吧。”秦小容举起自己的胳膊，说：“我这肌肉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觉得那边很适合生活的啊，铲点雪也没啥，你大伯不是很喜欢吗？”秦小容一说美国什么不好，付恩泰就拧着说一个：“上次他来玩，正好下雪，整个院子的雪都是他搞的，还把邻居的院子也收拾了呢。”
秦小容瞪眼道：“你这么喜欢，那你扫过几次？”她转头对麦丽说：“你不知道，我那大伯以前在单位里当了半辈子司炉工，出趟国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是香的。一看满院子的雪那个叫兴奋啊，职业病上来了，抄起铁锹就冲出去。这可是他最在行的，两个院子都铲得干干净净。那邻居是一家俄罗斯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是被他镇住了，千恩万谢的。你说这叫什么事！”
麦丽听得早就笑晕了，两个眼睛弯成了缝，连嘴巴也快要脱臼了。
付恩泰从手机里找出了几个在波士顿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发给麦丽，说：“你也未必用得着。不过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有事可以去找他们。”
秦小容叹口气，说：“呆一阵就赶紧回来吧，一个人在外面真的没啥意思。”
付恩泰又笑道：“麦丽这次升迁，是受公司很大的重视的，难得的发展机会，你别老拖后退。”
秦小容看看付恩泰，又看看麦丽，本来想说点什么，又闭了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