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丽再醒来时，天已大亮。睁开眼睛，看到那汤姆坐在窗口，隔着窗帘晒太阳呢。麦丽一看时间有点晚了，赶紧草草收拾一下，对汤姆说：“喂，妖精，自己好好在家！”便匆匆出了门。
科技园区的中央绿地里，早已搭起了一个个帐篷似的临时诊室，一长串白布帷幕连绵着，颇有气势。彩旗插在道路两边随风飘动，分布在四角的音响播放着轻音乐，让人觉得这次义诊很高大上的样子。
早早的就有三三两两的居民聚过来，一些老头老太比工作人员来得还早。还有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在草地上玩，孩子们追来逐去很开心，哪有需要看病的样子？想必是乘着这个机会，遛娃看热闹来了。
有几个诊室前，医生还没来呢，门前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了，看上去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那几个诊室都是看心内科、内分泌什么的病的，看来需求旺盛。
志愿者们穿着统一的T恤，站在各处路口给居民指引道路、解答疑问，有的专门帮医生跑腿，分工明确。
园区每年都会搞一次这样的义诊。管理部门知道和老年人慢性病相关的需求最大，于是有一多半诊室里都是请的高血压、心脏病等慢性病的专家医生，而其他一些冷门一点的科室就放在远端的那一头。
麦丽见到果然来看病的都是老年人为主，在那边进进出出的好热闹。
钟主任家住得离这里不远，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里的义诊。他骑了一辆自行车来的。往年他其实都很愿意为群众做点贡献的，可是很不巧，他不是出差就是值班。科室里其他医生要么年纪太轻不像老专家，要么周末忙自己的事情不大愿意来，于是每次都是请退休返聘的蒋主任来的。蒋主任德高望重，园区每次还专门派车接他。这一次钟主任正好有空，领导就派他来。
最近钟主任刚完成了一项研究，几篇论文发表了出去，其中有一篇比较突出，受到广泛好评，结果就成了他们医院宣传的主打广告牌。一来二去，钟主任在上海皮肤科的圈子里就小有名气，选进了皮肤病协会的理事会。
钟主任平时为人和蔼，非常谦虚低调，今天还是特地骑车来的，不想弄得像蒋主任那样牛哄哄的。当然他内心非常自信，事实上根据他的观察，上海皮肤病的专家们已经没几个能有自己水平高的了。尽管那一大堆理事长、副理事长资历都很深，比如蒋主任他们，不过水平也就那样。钟主任觉得这年头能像他自己这样潜心做研究的人没几个了，那些老专家根本不如自己会看病。
钟主任在一名志愿者的带领下来到自己的临时诊室，一看就有点不快：怎么放在最没人气的顶头一间？他看见另一头的诊室那边聚着很多人，而这边靠小路的尽头，就没几个人往这边看。好在钟主任涵养好，没有露出任何不满，客客气气地谢了志愿者，便在里面安顿下来。
麦丽的岗位就在钟主任诊室附近，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小高坡上。她在这里负责维持秩序，提防居民们牵狗进来吓着老人小孩，或者乱放自行车什么的。很多居民爱抄近路，不愿意多绕几步走在路上，而是直接从草坪上插过来，很快就把一条的草皮给踩秃了。麦丽不停地在那儿劝阻，却还是有人不听，也不理她，继续我行我素，搞得麦丽很无奈。
这次义诊，园区很重视，专门请电视台来拍一些花絮镜头，还安排了领导讲话和采访。麦丽站的地方是个凸起的制高点，正好是架摄像机的好地方。那些电视台的记者、工作人员也不客气，看麦丽是志愿者，就让她帮忙打反光、站背景，把她支得头头转。
这地方比较晒，麦丽的帽子遮了脸，却遮不住脖子。这上午的太阳还没怎么厉害呢，就已经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热，摸一下还有点疼痛感。她想这也不至于就晒伤啊，是不是什么东西过敏了？麦丽心想今天真是太巧了，回头正好可以请义诊的医生看一下。
好不容易忙停顿下来，看着人流已经开始减少，这半天的义诊也是进入尾声了。麦丽朝皮肤科诊室那边张望一下，寻思着要没人进去的话，这会儿正可以去找一下里面的医生。正在这时候，她却远远看见陆昔东张西望地来了，直奔皮肤科而去。麦丽想：好吧，等她搞完我再去。便又折回去搬掉那几辆挡路的自行车。
钟主任坐在诊室里正郁闷中。这一上午尽是些老头老太来问这问那，都是几十年的慢性病了，像银屑病、色斑、脚癣、老茧什么的，完全没有技术含量。老人们闲着没事干，反正是不要钱的义诊，都凑热闹来了。他们进来也就是问一下，看看这个医生和其他医生说的有什么不同？或者再拿一些不靠谱的民间偏方来，使劲地问能不能用？为什么没效果？
其实他们自己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主张，最喜欢说的就是：“医生你不知道，我这病几十年了，我最清楚。只有十年前我一个朋友介绍的那副草药有用。”如此这般，把钟主任那满腔为人民服务的热情，硬生生地给一点点浇灭了。
钟主任还是很耐心地给他们一一解释。他说那皮肤病，也是体内激素失衡造成的。皮肤上看到的呢，只是一个表象。这也就是为什么需要一套综合的治疗方案，而不是抹点药就好了。
说了半天，没人要听。钟主任最后发现科学的理论知识在这里是不顶用的，非要说些不大恰当的类比，他们才能听进去。
“我们都吃过蘑菇对吗，你看蘑菇长在地里的时候，我们把蘑菇盖子、杆子都摘了，它的根还在土里呢，你说用火在上面烧一下，怎么能根治呢？火光都被土给挡住了嘛。非得要把土挖松，在土坑里下药，把那根给除了，搞上几个来回才能根治啊。你的皮肤好几层呢，表皮、真皮，那病菌不也是扎根在你皮肤的深处，一样的道理！光在外面抹草药怎么行？”
钟主任想着难怪那些江湖郎中一个赛一个能忽悠，原来都是被患者逼的，因为只有那种胡说八道的才有人信，正儿八经的科学没人要听。
好不容易都打发走了，钟主任倒了杯水正要准备喝，只见一个姑娘闪了进来，满脸紧张地看着他。
他放下杯子，推一下眼镜，客气地问：“这位女同志有什么不舒服吗？”
陆昔站在那里说不出话，紧张得嘴唇都打哆嗦了，眼睛不断四处瞅，生怕有别人进来。钟主任暗忖着，这位大概有点什么疑难杂症可以让自己过一下瘾了吧？他就仰脸好奇地望着陆昔。
只见陆昔涨红了脸，一咬牙，说：“医生，你看！”
钟主任大惊失色，“哎呀”一声往后便倒。要不是椅子靠背正好卡在后面的书桌上，他就要摔个四脚朝天了。钟主任使劲抓住桌腿才稳住，赶紧站起来骂道：“什么破椅子这么不结实！”
陆昔在那儿急切地连着说：“我这是不是得了性病啊？医生？”
钟主任背转身，颤抖着手扶起椅子。他狠狠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赶走惊慌的表情，再换上一副职业的冷静面孔才转过来。他扶好眼镜，招手叫陆昔：“过来过来！坐这上面！”
那书桌上铺了一截白布，正好当个检查台，陆昔就上前，靠墙半躺着坐好。钟主任早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拿个手电照着看了一下，马上就连声说：“下来、下来！快穿起来！”
钟主任皱着眉头摘下手套和口罩，坐下来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用严肃的表情对陆昔说：“你没有得任何性病！只是湿疹而已。”他把手中的纸条递过去，说：“去药店买这些药膏，按说明书上写的去涂，过一阵子就好了。”
陆昔激动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连问：“医生你没看错吗？这是真的吗？”
钟主任压住怒气，正色地对陆昔说：“如果你在上海滩能找到比我水平更高的皮肤科医生，你再来问这个问题。”
陆昔大喜过望，连声道谢，鞠了两个躬，便像小鸟一样飞出去了。
钟主任这才松了口气，拿出纸巾擦了一下额头。刚一抬头，就看见麦丽走了进来。钟主任又吃了一吓，不由自主使出一记八卦掌，推住面前的气场，用另一只手在后面护着脸，厉声问道：“你又有什么事情？！”
麦丽也被他吓了一大跳，站着不敢动，说：“医生……我脖子后面好像有点痛，能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吗？”
钟主任深吸一口气，换上一个和蔼的笑脸，请麦丽在椅子上坐下。不料他上前一看，却踟蹰起来。他用手摸了两下，又拿手电照着左看右看，良久才自言自语道：“这不科学！”
只见麦丽脖子后面有一小片皮肤上有个红印，有点发热，而且那个红色像是从里面泛出来的。钟主任一下子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况，就问麦丽：“烫伤过吗？有过外伤吗？身上其他地方还有这种情况吗？”
麦丽茫然地翻翻眼睛，都没有。
钟主任暗忖：“凭我这么高的水平，也真是从没见过这种病！皮炎、晒伤、擦伤、过敏，一概都不像，这是个什么鬼？”他拿手机拍了个照，想着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一时想想没辙，他便拿个棉球沾一点盐水擦一下看，不料这皮肤上的红印迅速就消失不见了。
麦丽惊讶道：“医生你涂了药了吗？我感觉好了！”
钟主任一脸懵，说：“还没有呢，擦了点水而已。这就好了？是不是你刚才撞上什么东西了啊？”
麦丽想一想，没有啊？她马上对钟主任佩服不已：“医生你真是个专家啊，一下子就治好了！”
钟主任莫名其妙地看着麦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让她什么时候再出现这个症状时，务必来联系他。他抄下了麦丽的联系方式。
麦丽见钟主任这么认真负责，也很感动：真是好医生啊！连声道谢了才走。
这天忙完回家的时候，麦丽站在弄堂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想起昨天晚上遇险的事情，恍若隔世。她连忙打听了派出所的地址，跑去报案。
派出所隔着几条马路，也在一条弄堂里，一位中年大叔民警接待了她。大叔皱着眉头听麦丽讲完，朝着她眨巴几下眼睛，一脸不敢相信，又不便怀疑麦丽编故事的样子，说：“那条弄堂我知道，二十四小时有人经过，以前从来没有这种事情啊！”
麦丽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说：“可不是嘛！就那个时间点，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我就大半夜跑出来，结果还真没见别的行人，就撞上这两个人。请你们务必抓住他们。他们穷凶极恶，还带着刀！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麦丽本来还想让警察去她家看看汤姆身上的伤口，以示所言不虚。回头一想，汤姆像个假人枕头似的，警察会不会当我神经病？万一他们把他当妖怪抓走，送去医院解剖了，岂不是对不起他救我一场。于是就没提这茬。
民警大叔和旁边的另一位商量起来：“那边路口没有治安摄像头，本来已经申请去装了，结果一直说那边要拆迁了，治安也挺好，就没进行下去。现在看来还是要先装一个再说，万一哪天再出什么事情怎么办？”
民警又详细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让麦丽在口供上签了字，说让她想起什么别的细节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他们，就让她回家了。
麦丽看这样子，知道警察大概是抓不到那两个坏人了。但是报了警，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回到家，见汤姆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口。麦丽打招呼道：“今天怎么样啊？有没有溜出去过？”
汤姆只是像个白痴一样在脸上挂个傻笑而已。麦丽对着他唱到：“你是一个，妖精！”随手在汤姆头上敲两下，见他毫无反应，心里觉得有个人可以这样被自己随便欺负，感觉很好，不禁呵呵笑起来。
一看汤姆的睡衣上还粘着泥，想必是昨天晚上和歹徒打斗，在地上蹭的，便道：“你不是挺能的嘛，还能打得过两个人，现在怎么傻乎乎地不动啊？”
麦丽取过水壶，又给汤姆灌下去两壶水。拿出体重秤给汤姆称了一下，嗯，重了两三斤，不料就看见有水滴从他肚子上的伤口里渗出来。麦丽看着那伤口瘆人，就取出针线给他缝了起来。见汤姆毫无疼痛的样子，麦丽又笑：你厉害的！
吃完晚饭，麦丽又给他秤一下，结果灌下去的水好像都蒸发了似的，他又轻回去了。麦丽气得直翻眼：看来得给你来点大的才行！她拎了一个水桶到淋浴房里，又找了毛巾、盆进去，自言自语道：“好，给你洗个澡，彻底浸一下！”
安顿好了就来搬汤姆进去，把他靠墙摆着站好。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去把门、窗都锁好，还拉上窗帘，回来指着汤姆的脸说：“哈哈，看今天姐怎么来羞辱你！嘿嘿嘿！”
汤姆咧着嘴一脸尴尬又无助的样子，麦丽看着更好笑了。上下打量一下他，捂着嘴才没笑出声音来。她得意地说：“啧啧啧，你现在落在我手里，没辙了吧？”
麦丽给他摆出一个pose，一面伸手潇洒地打开龙头。水哗地喷下来，不料一下子把两人都浇了一头一脸。
看着麦丽在水里僵住的脸，汤姆露出得意的笑容。
汤姆在淋浴房里浸足了水，重得搬不动了，麦丽只好让他站在里面呆着。洗好的衣服就晾在了屋里，没敢去挂露台上，怕那苏阿姨明天看见又要想东想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