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姓龙的警察。我觉得他就是一个龙的传人。我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可笑,凡是姓龙的人都是龙的传人,不是姓龙的就不是。
仅仅是,又仅仅不是。
龙警官听了我们的陈述,他不动声色,我认为很严肃。所有执法的人都具有这样的面容-——铁面无私。姑姑一直站在那儿,我也如此。姑姑开始说话,语不惊人,却清凉如水。态度不亢不卑。龙警官给她让个座,然后瞅了瞅我朝闲的座位指了指说:“坐。”
我受宠若惊。
姑姑说:“她现在的情况,我说你应该明白,差点没命了。儿子出了事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高中生,却承受着贫穷的折磨。村里和家里人与人之间的事他们摊上了,无法顾及儿子,学校才把他送进医院。关于我侄女婿的问题……”姑姑没说了。
龙警官问:“你的意思?”
姑姑叹息了一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打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人与人矛盾的冲突有那么巧合?他们天灾人祸,祸不单行啊!”
“哦!”龙警官手托着脸沉思着。
我们在他的沉思中等待着可能知道的信息。这种信息关于法律和我们的期望值。所以在龙警官开口之前,我与姑姑的心是悬在空中的石头,落下去才会平静。
龙警官抬起头,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他不过二十六七岁,稳重干练,这样形容不为过。他说:“这事,其实不复杂。”
我和姑姑睁大了眼,屏住呼吸。
他继续说:“我有些不明白,我们在接到第一个报案时,也接到了第二个,竟是同一时间。其实案情的分析都不是很严重。强奸,有那样可能吗?一面之词,我们是要调查和取证的。另一个被打伤,如果按民事纠纷处理也行得通,出些医疗损失费。不过我们办案必须有民告,官必究。”
“就这么个事实过程?”姑姑问。
龙警官说:“是。”
姑姑问我:“事实的过程你知道吗?”他指三憨子。
我说:“知道。”我说着事实经过时,龙警官脸上有了不悦,说他说的简单只是事的结果,而不是我们所说的与人发生矛盾的起源和过程。也许龙警官的顾虑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凭着事实,三憨子的莽撞和事情的巧合……我不敢再想。天意——我的磨难还没到尽头。
姑姑说:“能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姑姑的语气平和,不失气质的高贵。
龙警官不语,他在思考。
我有些坐立不住了,寒冷只是一个外在的因素,而内心的变化直接危及着身体的抵抗能力。包括龙警官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的结果,脸上的表情,对我都是一个不可低估的影响。我身子筛箩似的打颤,眼花了,满屋的锦旗和奖状一个个都在放大扩展。国旗和五星红旗鲜艳着光彩夺目,刹时房子连同地面都在旋转,包括办公桌。
姑姑扶着我问:“没事吧?”
龙警官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问:“有病?”
“噢”。姑姑接过水杯,说:“我忘了给你详细说明,她就是当事人瑞云媳妇,我的侄女。她中毒了,刚从医院出来问问情况。儿子在市一医院没人照顾。”
“啊!”龙警官恍然大悟。眼睛潮湿了。
“龙警官,你看……”姑姑留下了后面的话。
龙警官摇了摇头,瞅了一下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我说:“这事儿,除非两个当事人能撤诉,他们承认有误会,或其他原因。”
“有。”我气若游丝,我艰难地说出二杆子与文海叔之间的矛盾,也说出被打伤的那个副级干部是大嫂的情夫。说罢,我的心加剧跳动着。我想回病房休息,身体支撑不住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弃寻求解救三憨了出来的机会。
龙警官说:“我会向领导反应情况,看能否重新调查。”
“我能不能见你们所里的领导?”姑姑是乞求的口气。
“没必要,你也见不着,所长一直在外开会。”
姑姑解释着:“别介意,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芸芸众生,一个百姓的生活不容易。”
“没事。”龙警官坦然一笑。
我站起来走时,一下倒下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冰凉的地面比雪强不了多少。我眼皮合上的时候,我看到姑姑和龙警官手忙脚乱的情景。很快黑暗抹去了我眼前的光明,黑暗中我摸索着辨认我能去的方向,神明我的地方。突然一个劈天惊雷响起,闪光划破黑暗,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我睁开眼,看到姑姑和胡羚都在,胡羚为我测着血压,有护士在为我换药水。
我第一个的反应问:“我妈呢?”
姑姑俯下身脸贴在我脸上哭了,无声的悲伤。
胡羚收拾好血压表,又把着我的脉搏,好一会儿才说我是因为身体虚弱,才导致血压低。东西应该少吃,吃勤。她和姑姑说的一样。我看到姑姑在犹豫,她转过身问胡羚,我啥时候能出院。
胡羚说:“这要看她的毅力。”
姑姑拽着胡羚走出去,又有啥话想说,怕引起我情绪的波动。我能理解,只是这会儿我饿得心里发慌,看着一切白色的病房,我心里有了恐惧。嘴里的苦味在减退。我索性闭上眼,不去看什么,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看上去挺秀气的女人,不过三十来岁。
她问:“你还认得我吗?”
我摇摇头,恍忽了,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是……”
“我是你儿子大浩的老师,联小的。”
“哦!我记起了,你叫王郁芳。”我说得有气无力。
她笑,笑得很疲倦。
我想问她咋在这儿?我没问。也许她觉察出我的疑问,她仍很疲倦地笑笑,说和我一样钻进了死胡同也死了一回。我有了吃惊,我看到她眼里有醒悟的后悔。她说在自己醒来时她妈连哭带骂地骂她,骂她负了老人的苦心,巴掌大的一个会哭的肉团,揣在父母怀里养大成人成为教师,有啥不满意?王郁芳的妈仍骂,即使婆婆再有错,要想公道打个颠倒。王郁芳的妈哭着说自己也是个当婆婆的人。
我说:“你幸运,有妈。”
她说:“你真的可怜,真的。”她向我叙述当天下午昏迷的情景,疯狂地脚踢手抓挣扎着生与死的选择,嘴里不停地骂着某个人,某些事,王郁芳说我骂得最多是二杆子。说罢她笑,她说在那个时候我还能报复着仇恨的人,她说我真的了不起。
我苦涩地笑,对于那样的情景,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骂人、记恨或许是我冥冥之中的反应,潜意识的发泄。不敢说的,不敢骂的全在无知昏迷中。
王郁芳又说:“你不失母亲的伟大,昏迷中不断地喊着你的两个儿子。”
我问:“你当时的情景比我清醒?”
她点点说:“你的苦难太深重了。”
我还没有想到哭,她倒流出了眼泪。手里的手纸不断地擦着泪痕。病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我们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手里拖着篮子,里面放着食物碗筷及日用品,她将东西放在门口说:“走吧!”
王郁芳说:“这是我妈,我们准备出院。”
我站起身看着一脸慈祥的母亲,我的泪涌出来,多想扑在她身上喊声妈。王郁芳的妈靠近我,双手扶着我说:“娃们呀!你们啥时候才能叫大人省心哦!”接着她拉着我的手哀叹着眼泪落在我手上说:“丫头,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想不开的时候来找我,我住在街上。”
“我没妈。”我控制不住自己。
王郁芳的妈搂着我说:“不嫌弃认我这个妈吧!”
我紧紧地抱住她,只是没喊出来,如果一旦喊出口就失去了人渴望的意义。我想保留这个念想永远在心里。王郁芳和她的妈我留不住地走了。
姑姑进来,带着奔波的倦意说:“明天我们出院,老三的事不能再拖了。”姑姑焦虑着。
“姑姑,你费心了。”
姑姑不解地望着我,有了伤心。
我走近姑姑手挽住她的胳膊,想问她为啥子对我好,却又不敢说,怕伤了姑姑。我和姑姑的关系是微妙的,我怕脆弱经不起摧折。我说:“姑姑,你老了,我会常去看你。”
“真的?”姑姑喜出望外。
“真的,我会让大浩和小阳喊你奶奶,他们就是你的孙子。”
姑姑平淡地笑笑,笑容里有种满足。她的电话响了,铃声清脆悦耳,她打开电话,礼节性地回应一句:“我在我侄女这里。”然后她出去了,声音很小,我无法听到。很快他从走廊里退回来说:“你也多保重。处理好事,我就回去。”
我没敢问谁打来的电话,他却说是我姑父打来的。问她冷不冷,问我的情况好转了吗?姑姑脸上有了喜色,从未有过的。
我靠在她肩上说:“姑父想你了,回去吧!姑姑,我希望你幸福。”
姑姑用手点了一下我头,脸红了。她说其实她的婚姻看上去很平淡,没年轻人轰轰烈烈的爱与恨。他们属于哪种保守含蓄的人。他们的日子如一杯酒,苦辣中透着绵长深厚的意味,让他们想着回味无穷。姑父刚才打电话是因为姑姑出来几天,他看着白雪飘落寒气冰冷,他孤独一人便想起姑姑,和姑姑在一起的时光值得珍惜。
姑姑从来没跟我说过她的生活,有关姑父的事。现在她对我说这些,是因为幸福。我对她说忘掉过去,请别忘了我,我需要你。
姑姑笑,一种迷人的风彩。
我们说好出院后,去找文海叔和大嫂。去找文海叔,我想不太可能,我们这里的人顽固自私是祖辈传下来的很难改变。那么大嫂呢?姑姑反问。隐私的敏感和大嫂一惯的作风,我摇摇头。姑姑说未必。我看到姑姑的自信,姑姑说人应该学会自信。她说她在报纸上看到发表我的一篇散文《哦!三月》,就很不错。如果没有自信,文字就不可能写成功。
她问我:“还写吗?”
我说:“只有这几天没能再写。”
“这就对嘛,说明想不开只是你一时的冲动。文学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成为你一生的信念和力量……”
“你说啥子?文学的力量?”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姑姑的话。
姑姑望着我说:“我说错了吗?”
“没,没没。”我一口否认。因为我在吞下致命的毒药后,是我收到的两本杂志和放在那儿的一叠文稿,决定了我生死的转折。这就是姑姑所说的文学的力量吧?
姑姑听了感慨不已。她鼓励着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别回头,生命的曙光不仅是自己,更多的是感动别人,让别人也能看到希望的曙光。她要求我在不影响家庭和生产的情况下写。她还说她尽量和文联通融一下,凡是有文学笔会的活动尽量让我参加,接触人开阔视野,学习和领会写作技巧尤其重要。她还说老师引路在前,成功与否靠自己。信心促使人成熟。于是我带着让我成熟的信心走在去文海叔家的路上。姑姑陪着我。
公路上的积雪被车碾碎,冰块状的雪没得到气温的融化,我们脚踩在上面“踏踏”的响。姑姑扶着我一路走去,我们数着一样楼房的门牌号,敲响文海叔的门。门开了,蛮婶儿站在门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后退一步,姑姑扶我朝前走,笑容满面地说:“大姐,你好。”
蛮婶儿一愣,她还不习惯这样的礼节,也许从来没有过。她脸上的肌肉松动了一下,说:“你们想咋子?”
“下雪么,串串门和你们絮叼絮叼家常。”姑姑言语和气地说:“我们能进去吗?”
“谁呀?”文海叔在里屋问。
“我,任玉的姑姑。”
“哦,进来。”
“谢谢!”姑姑拢了一下卷曲的头发,朝里屋出来的文海叔伸出手。
文海叔局促着伸出手,又缩回来在衣裳上擦拭着。再伸出去又突然缩回来,一系列的变化如屋檐下的冰钩。
姑姑红着脸抽回手笑笑说:“对不起,我不懂你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我的礼貌是尊重。”
“有啥事直说。”文海叔发话了。
“真要是为三憨子的事与我们无关,那是他自作自受。”蛮婶儿在一边嘀嘀咕咕,她还想说啥子,被文海叔的眼色挡了回去。她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鼻孔里的清鼻涕滴下来,鼻子一吸又被吸溜回去。
姑姑微微笑了笑,很优雅地拢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你们错了,就算是为瑞云的事来的,我没说与你有关。其实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你们应该明白。”
“啥意思?”蛮婶儿追问一句,又被文海叔制止。
“我们的确是为老三的事来的,我们去派出所打听了,是你们报的案。但我想说凡事要实事求是,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时间场合……退一万步来说,老三能做得出来吗?”
文海叔愤怒着不吱声,蛮婶儿蹦着跳起来:“狗日的,想打老子的主意,恨老子也不是那个恨法。他真想占便宜找他的姑娘娃姐姐妹妹去。”
姑姑无奈地摇摇头。
“你少说两句。”文海叔制止蛮子,“不过,他三憨子确实做事对不起人。他想做事可以去找‘鸡子’,为啥败坏我们的名声……”
“唉,大哥。”姑姑插了一句:“当时有人证明吗?”
“没有。”
“那就对了,没有人证明能构成犯罪吗?法律要的是证据。”姑姑抓住要点。
“有人证明。”文海叔行风使舵地转了弯儿。
“那就更对了,有人证明,就在你门前,犯罪能成立吗?”姑姑步步紧逼。
文海叔哑口无言。
蛮婶儿又蹦起来:“那你……他欺负我这事儿就算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