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憨子已经成了“雷锋”,自觉地替二杆子看场子。二杆子也因此放心,反正有这么个憨兄弟,前世有缘。
我们赶到时,漆黑的房场上无人的平静。偶尔有车过往,车灯照亮了夜空才能看清楼房的轮廓,一刹那又陷入到黑暗中。三憨子睡在地上哼哼叽叽的哭喊着。我上前拉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他浑身湿漉漉的,我心疼地问:“疼吗?
三憨子龇牙咧嘴地说痛。
二杆子走过来,仍用竹签剔着他的牙。有人说他的牙是因为吃野味东西吃多了,野味的肉丝粗糙塞牙,从而就成了习惯,不剔牙心里难受。他站在那儿双手抱肩说:“谁让你跳灰坑了,啊!看场就看场啊,有啥想不开的呀?我又没让你替我看场。”他的话说得很在理,也说得理直气壮。
我听了心里有些窝火,却说不出。
有人说:“赶快换衣裳,石灰水会烧坏身上的肉。”
堂哥过来,双手托起三憨子的身子,询问身上哪些地方不对劲,并用手摸他的胳膊腿。三憨子仍然哼哼叽叽地说难受。堂哥命令的口气说:“拿钱来,不去医院,也得去卫生所。”长几岁的人说的话还是有点份量。他接过二杆子递来的钱,打亮火机看了看说:“不行,十块钱够咋子用。”
“我身上没钱了。”二杆子缩着脖子蹲在地上。
堂哥的话失去了作用,他和另一个人架着三憨子,准确地说是拖着他朝卫生所走去,他们让我回去拿干衣裳。二杆子却说不怨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回去,我把干净的衣裳拿来放那儿,看着三憨子身上烧得红一块白一块。医生用清水擦洗后,用紫药水敷在上面。三憨子开始讲述他栽进石灰坑的经过,他转悠在房场周围,隐约中他感到有个人影在周围晃动,与他捉迷藏的周旋着。他大吼一声:“谁?”有块砖头向他砸来,他机警地躲过。然后他走向公路,不料他刚站稳,身子一晃被人推了一下,倒在身边的石灰坑里。白花花的石灰如沼泽稀软,陷进去有可能危及到生命。他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和双腿。路上有车一闪而过,车灯照亮了石灰坑,三憨子大喊一声:“救命啊!救命——”
车仍不停地走去,走出十几米远后,也许隐约的感觉,司机退回来,拉起了三憨子。司机没留下姓名。
堂哥问:“你看清楚推你的那个人了吗?”
三憨子眨眨眼,想说又摇摇头。
医生说三憨子不幸中有了万幸,只伤到身上的皮肤,而身上的衣裳也起到了保护作用。头部完好无损。开了一些镇静药和几支红霉素,医药费多少?医生说应该由二杆子出。
堂哥说:“二杆子只出了十块钱。”
医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接过钱,说免除医疗费,连药费都不够。三憨子动了动身子,答应自己给。
很小的时候,生产队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吃着刺角芽、苟苟秧菜汤的饭,听人唱着歌:“天上布满星,心里亮晶晶。生产队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我走去在星星的天空下,却没处把冤伸。
齐家庄,绝非等闲之地,隔三差五地有事发生。有人说它的不祥源于齐家庄以前是个里讧外恶土匪与官方必争之地。这里人受不了多次灾难的袭击,有外逃的,有迁徙的,也有家破人亡的。这里就成了徒有虚名的村子。前几天,顾元动工的时候,有车过往遇到堆在路上石子的阻碍,车翻人亡,事故原因到现在也没有个准儿。几天之后有人从房架上摔下来折断了腿。还有工人与工人为莫名的事争吵引起了打架见了血,惊动了派出所的人。
三憨子说太可怕了,冷不丁冒个事儿就成祸了。
我问:“那晚上,你不会没有怀疑对象吧?”
“有,不能跟你说。”
他不说,我没办法知道,只是他又说,以后出门都要上把锁。他越说越不靠谱,我只知道天天防火,夜夜防贼,是天下人之理。可是他又说天下唯小人难养也,我听着真的害怕了。我终于对三憨子说:“我要出去打工。”
三憨子一愣,却没在意。等他回过神来问我:“你说啥子?”
我说我要出去打工。我不再犹豫。
他说:“你还想上天吧?你想打工?到时候我再拿钱去赎你吧?”
我不再理他,我只先说一声让他有所准备。以后去不去顺其自然。
信号发出去了,三憨子没反应的帮二嫂整理东西搬进楼房里。我去找他,让他把地里割的芝麻丛起来,以免太阳晒炸了。二嫂不高兴,三憨子也反对。
我说:“你们都搬进来了,不需要他再给你们忙乎了,再说你们的酒也是钱买的。“我自认自己的话说得婉转。
“他给我做啥子了?你没看见他喝我们的酒,空瓶子扔了一堆。”二嫂的嘴如针尖,又说一句,“喝一回,醉一回。”
“那他这会儿在咋子啊。”我不失笑容地问。
二嫂的脸刷的红了,她气急败坏地把堆好的木棒用手一推,“哗啦”一声木棒垮下来,二嫂“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哭了。原来木棒上的锈钉扎在她脚上。
“你给我滚回去,尽惹事儿。”三憨子朝我吼着。
“这怨我?”我委屈着想哭。
三憨子伸出手想打我,二嫂一下子抓住了发泄的机会,她用手揉了揉被钉扎痛的脚吼道:“你们都给我滚。我才盖的房子。”她坐在地上哭:“我清门清户的人家——”她后面的话是忌讳说婆婆来看他们楼房时,摔倒在她的楼上瘫了。
“多行不义……”我在心里嘀咕,又觉心里不安。
婆婆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前年中风虽然轻微,但也属中风。医生说婆婆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中风,但脑溢血是事实,只是脑血管还没完全破裂。人有可能瘫痪长达几年,短则几个月。最后医生告诫要做好应有的思想准备。
指哪方面?医生没说,也没人问。
芝麻丛在地里,十间或八间一丛。芝麻梭被风吹日晒炸开后,芝麻粒哗哗地往下掉,白花花的流成金点子的欢欣。可是我们摊开倒芝麻的单子,拍打着芝麻杆倒下来,不见哗哗流洒的芝麻粒。三憨子不死心,又抱来另外一丛芝麻,还是倒不出芝麻。他的脸一下子难堪了。辛辛苦苦拼了一季子的庄稼竟然颗粒无收。被人偷了,这是我们认定的铁的事实。芝麻割下来,经过几个好天的风吹日晒,只要倒过两回或三回,就再也倒不出什么了。
三憨子不理我,他比我更丧气。我们谁都不再说话,都在心里怄气,怄着芝麻被人偷却不知道为啥子。我望望地里遍地都是人,乡里忙八月。有人在稻田割谷子,有人搞棉花,也还有人摘豆掰苞谷。乡里忙八月的秋收图。
有人走来和我们打着招呼。三憨子的脸黑乎着跟人有仇似的。忽然他的眼一亮,脚踩着芝麻茬子靠近我,神秘地与我说着心里的小九九。
我问:“那个推你掉石灰坑的人和偷芝麻是同一个人?”
他没直接回答我,却说有可能那人恨二杆子,因为他的存在阻碍那人的行为,所以……”
我身子禁不住哆嗦着冷起来,害怕地蜷在三憨子身旁。他说是小奶奶的小儿子三儿。他说得肯定,没有犹豫。我想说不可能,因为两个儿子寄在他家可以吃上他们的饭,有啥不懂的事,她也能指点。那么被偷的芝麻是钱,几个几百块?又因为仇恨,三儿怕钱扎手吗?这只是三憨子和我的分析,不成为证据,除非捏住小偷的手脖子。
“偷了就偷了,前世欠人家的。”三憨子无奈地说。
“你说得好听,丢的是钱啊!爷。”我想骂人。
“啥钱?再挣。”三憨子没肝肺的乐观。
我苦着脸说想买件衣裳都舍不得,自己穿的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破烂。
“那有啥难的。”三憨子笑,他说等他闲了出去打工,挣了钱我就能买自己喜爱的衣裳。他说着就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们空着手回去,一位老人横在我们面前,做梦都没想到的。陌生的马儿爷,拄着拐杖站在我们家门口。三憨子立刻迎上去扶着他喊:“爷,你回来啦!”
“噢,回来了。”马儿爷朗朗地回了一句。
哦!我想起他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的主人。他从武汉回来的,他说房子还没过户给我们,房契还在他手里,如果我们能拿出一千块钱给他,就不说二话的把房契给我们。他叫我们想想。
“想咋样?”我问。
马儿爷说:“搬出去。”
买房子的时候,已给了他们一千七百块钱,可马儿爷说那只能算是房租。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不留商量的余地。
三憨子递给他一根儿烟,马儿爷不接。我给他倒杯水,他不喝。小奶奶看在眼里,似乎比我们更焦虑。她走出去,把我对她的仇恨也带出去。她再进来时,周婶儿跟在她身后。她们笑容一致地与马儿爷说着冷暖。咋听着,有种不着调的闲扯,细细品味时,我和三憨子都感动了。
马儿爷被劝住了。暂时缓解了我们愁就无绪的乱摊子。我们以晚饭答谢他们——周婶儿和小奶奶,也算是接马儿爷吃顿饭吧。周婶儿是马儿爷的堂侄媳,准确地说安德叔是马儿爷的侄子,话里的份量应该是知轻知重的。最感激的还是小奶奶,她话里是在替马儿爷打圆场,话外却帮了我们的忙。
晚上,三憨子端着酒和马儿爷喝,酒是马儿爷最贴己的伙伴。如果没有酒,再多好菜都等于没放盐。酒能提起马儿爷的兴趣;能让他把话彻底地扫干净;能让周婶儿和小奶奶大笑不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守着做了官的儿子,也有一本老来难的苦经。他的老伴早在他儿子还没有去省城的时候就去世了,儿子做了官去了省城,虽然有女儿们隔三差五的照看,但他的孤寂让他娶了一个流浪过来的老女人。受到了儿女们的阻挠,后来才去了儿子那儿。这是我听人说的。
酒足饭饱之后,马儿爷在唉声叹气。
月亮在房顶,柔柔的有丝绸般的光滑。门前堰塘里有薄薄的雾在飘缈,水鸭划着水弧,然后钻进草丛里。我端着一碗饭,饭碗又扣上一只碗,好言告知马儿爷,我要给婆婆送饭,婆婆瘫了。
马儿爷说:“好,孝顺。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后辈人。”
小奶奶、周婶儿在笑,三憨子也笑。
我推开房门,屋内黑乎乎的。我摸索着走到界墙的柱头旁,一扯绳儿灯亮了。屋子里的一切都亮了。婆婆躺在床上抬了抬头,微微张了张嘴,企盼的结果是我的到来。我在婆婆面前围了一件旧衣裳,开始用筷子挑起面条送进她嘴里,她吸溜着咽进肚里。面条吃完,碗里的汤连同汤里零星的蛋花,她都喝完了。我扯掉围在她面前的衣裳,并擦去她嘴上的汤沫。
橘黄色的灯吊在屋梁下。房顶上的蜘蛛网一个接一个,公公活着的时候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说叫做罗里网里过,是一种宽裕的意思。可没见婆婆宽裕过,我们也没宽裕过。我找出破棉衣破棉被剪成的尿片,垫在婆婆身下,掀开被子就有难闻的尿骚味。被子湿漉漉的冒着热气,好像婆婆刚尿过。她的胳膊已经在萎缩,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默契地配合着我。我脱下她腿上的裤子,扔在地上,地上已堆了一堆沾着屎尿的衣裳,他们没洗。我为婆婆所做的这些是我妈不能享受到的,我又想到了我妈。安置好婆婆,我对她说:“拉灯了。”
婆婆眨眨眼,一种无法表达的同意。
走出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阵风刮来,凉爽沁入心肺。清水堰的水在月光下泛出粼粼青波。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大。我朝山上望去,一闪而过的灵感与文字交错着,却无缘记下一段文字。山上的树木在月光中荡漾着,被推远又拉近。村子不多的人户被山环抱着,显出几分的沉重和古老。相对望去新农村陆续住进的人户的灯光,才是繁华的最好的见证。
马儿爷住到家里不是客,却要当客待。没钱的日子心待人和嘴待人不一样,马儿爷说。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把婆婆的衣裳洗了,洗衣粉的香味仍祛除不掉屎尿的骚味。好在洗过后,能看着顺眼,花妈走过来这样说。她又问我婆婆吃了几碗饭。
“几碗?”我觉得多余,但我还是如实回答:“一碗。”
“哎哟,你才给她喂一碗。”她很惊奇,她说大别子每顿端两碗饭,每顿打两个荷包蛋。
我不信,但我没驳她的面子,我说下次吧,我也照样学。
她说:“那就对了,谁个不老。”
马儿爷拄着拐杖走来,背明显的驼了,只能低着头走路。以前不晓得他是个啥样,现在看着心涩涩地难受。他不见我回去,就一个人找来和花妈叙着旧,乡里乡亲的那种叙说。
马儿爷转过身对我说:“丫头,我老晕了头,房子你们住,钱我就不要了。只是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我点点头说:“行。”
他说:“在我百年归山的时候,回来有个地儿就行了。”他的眼泪涌出来。
我有了感动,他对我的称呼。至于他的条件,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丫头,不管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就这一个愿望。”
我眼望远处的行人,又望着昏黄的天地间树叶落地的情景。也许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条件。树长千丈,落叶归根。